毕岸

几天前，在起草一篇工作信息时，反复修改、前后斟酌，总觉有未尽之意，不自觉地想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寻那个熟悉的名字寻求指点。摸到手机的一刻，却才想起，老爹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我耳提面命了。

有人说，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在父亲的笔下和叔伯长辈们的口中，他的童年是不幸的：早年辍学，肩负起家庭的重担，因为长期光着脚捡煤球，对有一双好鞋的执念甚至延续到了中年。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这样坎坷的童年足以留下一生的阴影，但是对我父亲而言，却如同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所有的苦难挫折都成为日后他文学之路上的养料。

我是父亲的老来子，我出生之时，父亲已经在文坛上立住了脚。父亲高大魁伟，不怒自威，一边天南地北地忙碌于杂志社的工作，一边笔耕不辍从事创作。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从小就酷爱读书，启蒙读物就是他的寓言作品《寻找神泉》。用父亲的话说，这些寓言都是他写作“瓶颈期”的顺手而为，就此为下一步写作打开思路，父亲由此评论寓言是他进步的阶梯。多年后，我再翻看这些寓言故事，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寓言里的每一个角色都隐含着父亲自己的影子，埋在淤泥里的金子、盛开在杂草之中的兰花、孜孜求学的凤凰……或多或少都投射了他的经历、他的成长、他的向往，每一个在历经磨砺后华丽蜕变的角色，都投射着父亲从辍学少年到建筑工人直至文学名家的华丽转身。

年岁稍长之后，我喜欢上了品读历史。对此父亲给予了我无条件的支持，不管是我把家里珍藏的线装书翻得稀烂，还是因为吃饭看书让一本本新书沾满油污，父亲都是哈哈一笑，甚至有些得意——看我儿子多喜欢看书。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某天，父亲带我到新华书店，我看中了一套连环画版的《东周列国志》，4本书标价119元。在那个工资也只有几百元的时代，父亲毫不犹豫，买！然则翻遍裤兜还差几元，最后也可能是因为这套书实在滞销，服务员同意打折让我们拿走。身无分文的父子二人，就这么抱着书，一路从书店走到了文化路。

在很多人的认知里，我的文学创作应该深受父亲的影响，这种观点对也不对。父亲对我阅读的支持，是我日后具备一点微末文笔的基础，然而在我整个中学至大学的过程中，父亲鼓励却不具体指导我的写作，甚至于很少对我的作品进行点评，他并不想把我限定在某一个框框里，而是任我东跑西颠，直至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风格。

大学毕业后，我通过招考进入了现在从业的单位，一干就是十几年。我毕业之时，父亲已经六十岁有余，身体机能的衰退，并没有影响父亲干事创业的热情。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他始终笔耕不辍，创作了一批中短篇散文、小说和剧本，甚至于还紧跟潮流，开通了今日头条账号，发布作品300余篇。每每回家，我都能看到父亲或坐在茶桌前用放大镜看书，或伏案电脑前用“汉王笔”奋笔疾书，这种精气神让我佩服，进而深躬自省。

2019年末，我的女儿甜甜出生，孩子很快就成了爷爷的心头肉。父母每隔一天就要来看孩子，每周天我带着孩子去父亲家，这成了一家人最盛大的聚会，父亲总是早早做好一桌子的菜在家静候。

2022年，孩子两岁半的时候，父亲写了一篇文章《我家孙女刚长成》，看了题目我想，爸爸一定还想着继续写《我家孙女初长成》《我家孙女再成长》等等，然而这一切都已无法实现了。孙女是他晚年最大的快乐，他不能看着孙女茁壮成长，却成了我们最大的遗憾。自父亲去世之后，我每每思及他的晚年，都觉得他是幸福的，夫妻和睦、子女孝顺、孙女聪慧，儿女生活事业稳定，一家共享天伦之乐。然而越是这么想，越觉得这幸福的时间太过短暂，只恨不得再让这日子持续十年、二十年直至天长地久。

回想父亲的一生，“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是他最好的写照，不论是年轻时的困苦，还是年老后的病痛，都不能阻挡他追求文学、追求事业的进取之心。卑微时积极汲取养分，等待盛开之日；成功后依旧孜孜不倦，永攀新的高峰；直至老骥伏枥，也要点亮一抹最美的晚霞。

父亲弥留之际，我在病床前握着他的手，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表述，最后我含泪说：“爸，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心中是充满底气的，因为父亲给我留下了最宝贵的财富——他的精神。只要想起那略显佝偻却笔耕不辍的身影，我就有信心战胜一切困难。父亲并未走远，他永远是我思想上的灯塔，照亮我人生的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