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07日
YMG全媒体记者 赵志杰
金秋时节,大地原野一片瓜果累累谷满仓的丰收景象。在这样的季节采访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张炜先生,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跳出一串儿他笔下的秋天意象,来自小说《一潭清水》《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愤怒》……
这些张炜早期的中短篇小说,作家给予了我一位大地歌者的形象。后来读他的《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长篇小说,以及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关于人文精神大讨论的文章,作家那种坚守诗意大地,拷问社会、历史、人性的深沉与忧愤,又给予了我罗丹雕塑《思想者》的形象。
然而,用一种形象来认知张炜,必然是失之偏颇的。面前的张炜,目光纯净深邃、语调温润谦和,有一种如水般让人安静的力量。先生如水,是至柔的,也是至刚的。他创作50年、发表作品2000万字,在才华与抱负之外,若无过人的自信力与强大的意志力,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张炜和他的作品是当代文学中的“庞然大物”,是改革开放40年中国文学的健康力量、积极力量。这是在2019年“张炜与中国当代文学”研讨会上,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众多高校和科研院所数十位专家和学者的共识。
近日,赴北京参加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满目青绿,生命交响——张炜古诗学盛宴”主题对谈会归来,张炜先生应约接受了记者的专访。
研究古诗词怎么有趣怎么讲,怎么通俗怎么讲,是值得警惕的现象
记者:张炜先生,在您文学创作50周年之际,人民文学出版社最近推出了“张炜古诗学六书”。您刚刚赴京参加的“满目青绿,生命交响——张炜古诗学盛宴”主题对谈会也与之有关。您为何要投入巨大精力进行古诗学的研究?
张炜:这六本所谓的古诗学的书,跟我写诗的关系很大。我要寻找现代自由诗跟中国古诗之间的关系。要接上这个传统,需要我去了解。但是这个了解的过程可以说是越走越远,最后用20多年的时间,完成了六本书。
这六本书中涉及的诗人和诗,都是中国传统的大经,不是一般的经典,关于它们的文字汗牛充栋。所以,这个题目很容易重复别人的看法、观点、故事,哪怕添那么一点新的东西,都非常困难。
我很看重“个人性”:必须要有个人的见解、偏僻的见解,要建立一个非常便捷、通俗的路径。研究古诗词,有两点要引起警惕:一是教科书对李白、杜甫、陶渊明、白居易等的窄化、片面解读。二是网络时代将古诗人传奇化、娱乐化、符号化,怎么有趣怎么讲,怎么通俗怎么讲,是一种令人近乎厌烦的现象,歪曲了古人的本意。
我的目标是要保证全书是诗性的表达,一定要努力表达自己品咂出来的个人见解。在这个基础上,又要人人可读,不给人很高的门槛感,完成通俗性与诗学品格的结合。
在我眼中,就一个人的成长而言,没有什么元素比故乡更重要的了
记者:满目青绿,蓬勃的生命活力,在一个人的故乡和童年往往记忆最为深刻,故乡和童年也是很多作家创作的母题和源泉。在您早期的诸多中短篇小说,后期的儿童文学如《半岛哈里哈气》《寻找鱼王》《我的原野盛宴》,甚至《九月寓言》这样的经典长篇小说,都有极明显的故乡和童年的印记。
对您而言,故乡——龙口、栖霞乃至烟台、胶东的风土人情,童年的成长经历,对整体创作有着怎样的影响?
张炜:在我眼中,就一个人的成长而言,没有什么元素比故乡更重要的了。写作者的一支笔总是围绕着故土。有时书写的内容似乎远离了,但精神内核、文字中弥漫的气息,总是服从于生命的轨迹。出生地的这片水土化为了人的血脉,循环流淌,每个人几乎没有什么例外。
烟台的自然环境是至美的,我们对这里的保护和爱惜,无论付出多少都是应该的。大地山水从根本上决定了人的生活品质,更包括他们的精神风貌。
外部的呼应和支持很重要,但杰出作品成立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它优异的质地
记者:如果用一棵大树来形容您的文学成就,您是否记得是何时播下了那颗文学的种子?您曾说过最初希望成为一名诗人,但给您带来巨大声望的却是小说,20多岁便两获“全国中短篇小说奖”,不到30岁就发表了轰动文坛的《古船》,后来不断有新作获得各种文学奖项,包括茅盾文学奖。您如何看待不断获得的这些文学奖项和他人的认可鼓励?
张炜:从事任何事业,来自他人的鼓励和帮助都是重要的,应该感谢并谨记在心。我初中时期有一个爱好文学的校长,那时是上个世纪70年代,他竟然在校内办了一份油印文学刊物,这在当年多么不可思议。我开始写诗,并从那时初晓“文学”与“发表”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最早的启迪和诱惑,对我至关重要。
作品的“发表”和“得奖”,其意义在于自己的精神活动得到了外部的呼应和支持。但无论是多大的声音和援助,其作品本身的品质和价值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得到鼓励和赞赏的缘由会有很多,可是杰出作品成立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它优异的质地。由此看,再多的肯定和奖赏,都不会让一个好作家变得骄傲和轻浮,当然也不会让一个平庸的作家变得非凡起来。
所以,写作者一方面要感谢他人的认可与赞许,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即要永远保持一份这种工作所必需的诚恳和勤奋。要始终相信艰辛的劳动和自我苛刻、不懈的追求、对真理的热爱,这才是最不能缺失的条件,是向上与向前的基础。
《古船》的力量在于青春,《九月寓言》是更成熟的生命表达;在告别青春的交接点上,则产生了《你在高原》
记者:22部长篇小说奠定了您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少年时代读您的《古船》,震撼于小说沉郁的思想性、批判性,对逝去时代残酷一面的秉笔直书。《九月寓言》的浪漫主义、魔幻色彩,很容易让读者氤氲其中,反思到人与自然的现实命题。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大河小说《你在高原》作为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史诗性小说,沉重、厚实与博大,读来有一种让心灵告别喧嚣、归于宁静的力量。
您能回忆一下这三部代表性作品分别是在什么环境下创作的吗?创作中最大的困境是什么、又是什么力量帮助您完成了对这些杰出作品的挑战?
张炜:这三部作品的写作,在我心中的记忆是深刻的,因为它们产生的过程很难忘怀。那是一种深深的沉浸,心灵的孤独或喧哗,享受或痛苦。它们的影响,仅就阅读层面,在自己的诸多作品中也是突出的。
《古船》的力量在于青春,《九月寓言》是更成熟的生命表达;在告别青春的交接点上,则产生了《你在高原》。从青春期走出,走向了苍茫的前路、辽远和无测,会有无数的想象和倾诉,所以这十卷书很长。
这三部书的相同之处,就是写作时的全力以赴。写作者也唯有这样。我觉得文学可能是自己所遇到的最困难的工作,而没有之一。
我不太重视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所谓“界限”,如果有,也不像想象得那么大
记者:最近十多年来,差不多是在您55岁之后,除了三部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独药师》《河湾》外,您有较大精力用在儿童文学创作上。您陆续推出了《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寻找鱼王》《兔子作家》《橘颂》《我的原野盛宴》等作品,其真实自然之美、艺术成就远超一般童书。
读这些带有大自然地域风情的作品,感觉您创作时可能也是充满了愉悦的,这些作品是不是您到了一定年龄时的产物、有不得不写的创作冲动?您是如何看待儿童文学和自己的童书创作的?
张炜:我自20世纪70年代初就在写所谓的“儿童文学”,这对我不是新事物和新工作。有时写得多一些,有时写得少一些。人上了年纪,会更爱孩子,于是写给他们的文字就多起来。
我不太重视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所谓“界限”,如果有,也不像有的人想象得那么大。只要是文学,其根本标准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语言艺术所要秉持的水准。写给少年的书可能有更大的难度,而不是相反。有人认为“儿童文学”就是“幼稚”与“浮浅”的同义语,这是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