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久懿

母亲去世三年了。民间有一种说法，人去世三年灵魂将远行。母亲的祭日，我来到英灵山烈士陵园母亲的墓前献上鲜花，送母亲去远行。我站在母亲的墓碑前仰望蓝天，天上飘浮着白云，告别的忧伤萦绕在心，母亲的音容笑貌浮现在面前。

母亲1932年出生在江苏省宜兴市一户中农家庭里，但出生后不久，她的父亲因病离世。我的姥姥带着三个孩子生活在旧社会里，可以想象生活有多么艰难。姥姥是个非常勤劳而性格坚强的女性，靠着亲戚的一点帮衬，姥姥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商店，卖点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维持生计。抗战时期，日本鬼子扫荡，一把火把姥姥的商店给烧了，姥姥又做了元宵和粽子到街上摆摊叫卖。姥姥是个很开明的人，不管生活如何艰难困苦也要坚持让三个孩子上学。母亲是靠她的姨母资助读完初中的。母亲读书时，每星期日都要来回走上二十里山路，去姨母家扛一袋子大米到镇子上去卖，卖米的钱用来供她下一个周的学费和生活费。母亲常说，那时吃米饭喝山泉水，没有菜吃，还常常吃不饱。母亲上学读书十分刻苦，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给我写请假条交给老师，老师特意赞赏了母亲的字，让我自豪了好一段时间。

1949年初，母亲在学校老师的引领下参加革命。入伍后，她被分配到所在部队政治部当学员，这是培养部队文艺骨干的训练队。在火热的军营生活里，她努力学习、吃苦耐劳、积极要求进步，很快就被提拔为排级干部。母亲后来回忆那段训练队生活时说，那时非常艰苦，让她们女兵最苦恼的是早上紧急集合打绑腿，打紧了早操下来脚都肿了，打松了跑操时就跑掉了。

母亲参军半年后，被部队批准回家探亲，在回家的公路上碰上我的舅舅跟随一帮人坐车经福建去台湾。舅舅当时是小学老师，他在学校校长的怂恿下加入了这支逃跑的队伍。母亲了解情况后，强行把我舅舅从车上拉了下来，后来又动员舅舅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舅舅参加了抗美援朝，后来转业到东北工作，在“反右运动”中被错误打成“右派”。母亲后来主动赡养舅舅的儿子，一直到孩子成家立业。

1953年母亲被调到驻烟部队。母亲忆起来烟台的过程，当时火车只通到蓝村，一下火车，冰天雪地，她们一群江南女兵从温暖的南方来到寒冷的北方，要步行几百里走到烟台。她们当时发的是军装单衣，这下子一路上可把她们给冻坏了。到烟台后，母亲被分配到部队政治部文化速成小学任教员，当时父亲就在政治部工作。

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与父亲因工作关系常常接触，一来二去，两人碰出了爱情的火花。他们的爱情充满着浪漫，他们顶住了外界的一些压力，在1955年的春天结婚。结婚三天后母亲就去了济南学习，父亲不久也奉命调到石家庄上军校。从此他们长期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一直到父亲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年轻时，工作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我们小时候一年难得见到父亲一面，母亲也没日没夜地上班工作，我和我的姐姐都由姥姥带大。

母亲是个江南女子，感情细腻，父亲是从沂蒙山区走出来的，一身“山岗子”脾气。他们从性格到生活习惯格格不入，生活在一起常常吵吵闹闹，吵架是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节目。吵起来“暴风骤雨”，吵过后又“温柔如春”，有时让我们姐弟两人感到不可思议，但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爱情。

母亲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转业到地方，先后在银行、铁工厂和蔬菜公司工作，历任团支部书记、秘书科长、工会副主席等职务。母亲工作任劳任怨，吃苦耐劳，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我记得，母亲在市蔬菜公司工作时，经常下菜店去“蹲点”。那时菜店最脏最累的工作是剔猪骨头，她就抢着干这活。她不到1.58米的身材，一百多斤半扇猪肉她是怎么扛动的？晚上回家，母亲常常累得两只胳膊都抬不起来。直到离休那年，时任蔬菜公司工会副主席的她，大冬天穿一件大衣、包着头巾，还站在菜店门口组织卖冬季大白菜。我想不通，说她：“你一不求官、二不求财，马上要离休了，这是干吗？”可她严肃地说：“那是工作。”母亲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追求真理的人、一生勤勤恳恳无怨无悔的人。

对我和我的姐姐，母亲从来不娇生惯养，从小就要求我们艰苦朴素、吃苦耐劳，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我们家的院子里有一块菜地，种西红柿、茄子、黄瓜、花生还有向日葵，我们放学了先要在菜地里劳动，干完才能回家吃晚饭。我姐姐的裤子穿小了，简单改改就让我穿着上学。我9岁时，12岁的姐姐送我到烟台火车站，我再一个人坐火车去莱阳的部队医院做扁桃体手术。术后一周父亲去接我，在我头上拍一下，说了句“挺勇敢的”。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出生后不久，医生说我长大了恐怕有残疾，母亲急得直哭。我姥姥却很坚定地说：“这孩子如果残疾了就把我的眼睛抠出来。”在姥姥的呵护下，我过了襁褓期。可我一直到上学后还经常住医院，母亲整天陪着我。我常半夜醒来，看见母亲坐在我的病床前，母亲会轻轻问，哪里还不舒服？需要什么？母亲有时候急了会说：“你身上那些病能转到我身上就好了。”

父母亲教育我们做一个纯粹的人、正派的人，靠自己的努力奋斗积极向上。我们姐弟俩先后“上山下乡”。我下乡时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也没有送我，十六岁的我一个人背着背包走出家门，只有姥姥跟在我的后面抹着眼泪再三叮咛。我当兵时母亲去送我，后来听我姐姐说，当送兵火车开动时，母亲哭了。现在想来下乡时母亲之所以不送我，恐怕是不愿意经历离别的痛苦。

后来，我在北京办公司搞经营，买了房子，总想让母亲到北京我的家里住一段时间，陪母亲在北京玩玩。可不管我如何苦口婆心劝说和动员，她始终不同意去北京。我想母亲一方面是怕打搅我，另一方面又怕我花钱，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母亲在弥留之际，用尽力气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走，去做你的事情。”至今每当想起此景，我总是泪洒衣襟。世人说母爱伟大，因为母爱无私。母亲在时，我们做子女的往往并不在意什么，当母亲走了，你就会感到你的世界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