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保险灯

2023年11月02日

魏青梅

一下午我都在这间储物室里翻腾,找寻一只旧油罐用来插野菊,明明记得它在这里,却遍寻不见。哎,那些搁置不用的老物件呀,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总以为它在原地候着你,待某一日忽然想起,却不见了踪影。

我失望地退到门口,仍不甘心地把整个屋子又仔仔细细扫视一圈,猛然间却发现了它——一盏悄悄隐藏在角落里的保险灯。它像个甘愿享受寂寞的老人,静静地坐在货架最顶端的一角,泰然守护着这一屋子的陈旧。它似乎并不在乎我们对它有意无意的遗忘,年复一年积累的尘埃反而成为一件旧罗衫,遮住它历经沧桑的身体。

保险灯是一种有玻璃罩的手提煤油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照明工具。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来不及拂去灰尘,赶紧拍个照发在家族微信群里。哥哥感慨,他很小的时候,经常在晚饭后提着它跟随母亲去队里记工分,这一晃就是五十多年过去了;姐姐说,小时候时常提着它跟母亲去田里分粮食。

姐姐的提示使我依稀忆起当年的情景:夜晚的山野里人声嘈杂,盏盏灯笼如点点红色星星在黑暗中晃动。母亲把家里仅有的这盏保险灯递到我手里,让它陪伴我看守一堆分得的玉米,然后匆匆忙忙领着姐姐追随大队人马奔赴下一块地。嘈杂声远了,点点灯光也远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唯有秋虫啁啾。我听得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拽住保险灯的手心里慢慢沁出汗水。我不敢看别处,只有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这盏灯。那一刻,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来说,它不仅仅是一盏灯,简直是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在黑暗的旷野里把一个小小的人儿支撑得强大起来。等母亲和姐姐由远及近喊我的乳名时,崩紧的神经瞬间松开,泪水夺眶而出。来不及委屈,偷偷擦去眼泪,因为我要做个既懂事又坚强的小孩儿。而在我频频被当做一根“标签”留在一堆玉米或者地瓜旁边时,八岁的姐姐已经在帮母亲拉车了。她十岁就能独自用小推车往家里推玉米,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我端详着这盏锈迹斑斑的保险灯,感觉既亲切又陌生。

父亲见我的眼神里充满疑惑,主动前来帮我释疑。原来,这盏灯是父母婚后家里添的第一件重要物品,算来也有六十年了。当年父亲在外面上班,在生产队干活的母亲几乎每晚都要用到它。它为母亲照亮无数个黑夜的同时,也是我们家的一盏平安灯。因此,这些年不管搬了几次家,这盏不再需要点亮的保险灯始终未被遗弃。

奶奶家里曾经有一盏真正的德国造保险灯,是走南闯北的爷爷买的。爷爷当年虽是富裕人家的二少爷,却是远近闻名的正人君子,他行侠仗义且有勇有谋,年纪轻轻就颇受人尊敬。他聪明过人,推牌九打麻将极少有输的时候,被称为奇人,但他懂得适可而止,绝不沉溺其中。爷爷性格孤傲,蔑视那些啃老的纨绔子弟,与奶奶成婚之后就分家独过。因为打怵干农活,他总是背着奶奶偷偷雇人干,自己则走南闯北做点小生意。后来爷爷赚钱买了我们村第一辆自行车,跑去几十公里外的龙口港载鱼和虾米、虾皮回来卖,然后用辛苦赚来的钱买各种稀罕物件:进口座钟、戏匣子、铜茶盘、茶具……其中就有一盏德国造的保险灯。闲暇之时,品着茶眯上眼睛摇头晃脑听听戏。偶尔手痒了,吃罢晚饭出去玩几圈牌,享受着乡下人很难苟同的“小资生活”。我想像,当年身穿长马褂、头戴大礼帽、仪表堂堂的爷爷,手提一盏崭新的保险灯往人群里一站,那是何等地与众不同。

保险灯除了照明之外,在老百姓的心里还有保一家平安的寓意。可是,爷爷亲手买的这盏保险灯,却没能保住自己的平安。

爷爷就吃亏在他的胆大上。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他竟敢独自一人前往大连为村里购买榨油机,从此一去未返。爷爷的失踪把这个温馨的小家推入了冰窖,而且,当时四叔尚未出生。因为在月子里每日以泪洗面,伤心过度的奶奶患上了折磨她一生的头痛病。此后,曾经养尊处优的奶奶只能带着五个年幼的孩子艰难度日,爷爷买的那些新鲜物件,一件一件被换成了糊口的粮食,只留下那盏保险灯。为了养活孩子们,奶奶踮着半包的小脚,昼夜交替去淘金坊推大磨。夜晚,是那盏保险灯帮她照亮回家的路。奶奶整夜整夜睡不着,守着一盏孤灯做针线活,固执地认为爷爷一定会回来。有时忽然听到熟悉的敲门声,赤着脚跑出去打开门,迎进来的永远是满眼的黑暗与钻心的失望。一直守到油枯了,灯灭了。奶奶离开以后,那盏保险灯也消失不见了。我宁愿相信,奶奶是提着它与爷爷团聚去了。

父亲说,相比那盏“德国造”,眼前这盏灯小了许多。它身上的灰尘早已凝结,升降的开关勉强可用,父亲卸下熏黑了的玻璃灯罩让我拿去清洗。我捧在手里,一个很轻的灯罩而已,却感觉像托着几十年的光阴那般沉重。打开水龙头,清凉干净的水冲不掉陈年旧时的烟尘。我突然心生悲凉,这是当年母亲点亮的煤油灯留下的烟痕呐,我能回想起母亲调亮灯光时的眼神,温柔和暖。

保险灯已然成为一张夹在时光相册里的旧照片,生长在霓虹灯闪烁的新时代的年轻人,或许连这个名字都未曾听说过。那又如何,它之所以可以坦然面对如今的人间灯火,是因为曾经在属于自己的时光里有过灿烂与辉煌,这,就足够了。

我把保险灯放回原位,像放置一段前尘往事。它已无法重燃,也不再闪亮。日久天长,我仍然可能慢慢把它忘记,但是,它的的确确在岁月的折痕里占据着重要一页,不会被历史遗落。保险灯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