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31日
赖玉华 李树林
都沟村的南面有一条无名小河,村里人习惯叫它南坝头河。河水贴着村庄南边,由西向东流过,到了村东,拐了个近九十度的大弯向北流去。从记事起,走亲戚,我就爱去都沟村的二姑父家。
在我的眼里,二姑父有一肚子墨水,博学多才。八岁那年,我和表哥表姐结伴去二姑父家,因为错过每天早晨去桃村唯一的一班客车,只好步行十五里到楚塘站坐火车。路上走得很累,但好奇心驱使我看着风景,生怕赶不上火车,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蓝烟铁路横亘都沟村北,二姑父家的小屋,夜晚总是充满欢声笑语,空气中时而夹杂着轰隆的火车声和哗哗的流水声。
热情好客的二姑父一家人,拿出家里最好的农家饭给我们享用。晚上坐在炕头上,一边吃着地瓜、芋头,一边缠着二姑父讲战斗英雄的故事。二姑父每一次都绘声绘色地讲述孟良崮战役、济南战役,总让我们听得热血沸腾。二姑父讲到动情处,眼眸里含着热泪,说那些牺牲的弟兄们啊,没有看到全国解放,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停止在十几岁、二十几岁。他能活着,就很知足了。
二姑父是许世友将军麾下第9纵队的兵,参军之初,机灵的二姑父被团长选为警卫员,两年后任侦察排长。二姑父作战勇敢,在战场上总是冲锋在前。他说,当年孟良崮战役是以“猛虎掏心”的战术,在敌重兵密集靠拢的态势下,第9纵队和其他纵队担任主攻,正面出击,击退敌人一次次围攻。孟良崮战役是一场山地运动歼灭战,全歼国民党整编第七十四师,一举扭转了华东战局。
二姑父津津乐道的济南战役8天就打下来了。二姑父说,济南城绝对称得上是一座堡垒,济南城的内城,城墙高12米,厚度也在10到12米之间。内城边上除了布置有大量明碉暗堡之外,还和外城一样设置了三层火力网。内城外还有一道护城河,最宽的地方达二三十米,水深5米左右。空中,还有国民党的飞机频繁轰炸。就是在这样极度凶险的情况下,解放军排除万难,1948年9月24日凌晨,二姑父所在的第9纵队经过多次攻击,终于攻占济南城东南角。第13纵队第109团与已入城的两个连里应外合,于拂晓攻上城头,后续部队跟随突破口入城,投入纵深战斗。经过8昼夜的激战,华东野战军在9月24日17时全歼内城守军,济南城回到人民手中。
就在这次济南战役中,二姑父受伤了,一块炮弹皮嵌进了他的左腿。由于当时野战医院条件所限,炮弹片一直留在了二姑父的左腿上,每到阴雨天就钻心地疼。
济南战役后,二姑父受到口头嘉奖,并被评为二等乙级伤残。新中国成立后,姑父辗转多地工作,后来扎根农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没离开过故土。二姑父生前,从来不主动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谈论他当年的战斗事迹。
二表哥说,他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冬天的晚上,全家人围坐在炕上扒花生。花生是生产队的,分到各家各户,扒出的花生仁要交还生产队,个人家只剩下花生皮。每当吃过晚饭,他们兄弟几个都急急忙忙地爬到炕上,等着姑妈把装满花生的大笸箩放到炕上——嘴馋的会偷偷塞进嘴里一颗花生豆。二表哥渴望的是,一边扒花生一边听二姑夫讲武侠故事。
二表哥十二岁时,二姑父去桃村赶集,回家时生活用品一律没买,只买了两本书——《激战无名川》和《海岛女民兵》。当时生活拮据,一分钱要掰八瓣花,姑妈很是不满。二表哥趁着姑父不看的时候,就偷过来阅读。二表哥的文科成绩在班里一直遥遥领先,我想与二姑父的熏陶有很大的关系。
用现在的话说,二姑父还是个“高级财务人才”,他可以双手打算盘,但性格却“桀骜不驯”,小队大队让他当会计,他都不干。每年年底大队小队搞决算,却是离不开他的,总有十天半个月,他要帮生产队忙活财务。
在村里,姑父干过林业队的技术员,当时的林业队就是果树园。姑父头脑机灵,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果树修剪技术,水平远远超过三里五村的“老果树人”。
上世纪70年代,村村社社兴办农业科技队,姑父被村里从林业队抽出来,任农技队队长兼技术员,他带领队员们出色完成了公社交办的培育小麦良种的任务。这期间,他一身扑在培育良种的工作上,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由于成绩突出,他这个43岁的农民被公社抽调到公社农技站任技术员。在此期间,他主管桃村公社在海南的良种培育基地,多次撇家舍业到海南去。
二姑父的父亲去世时,当时刚倡导火化,但还没有落地,老人家是老革命,留下遗嘱说遗体要火化,于是在殡葬问题上,二姑父与公社领导发生口角,丧事处理完后他就被公社除名了。1980年,公社重新启用二姑父,让他与另一位老干部筹建“桃村贸易货栈”,他后来任货栈副经理和主管会计。
都沟村当时到公社没有公交车,姑父每天得骑自行车上班,几年后因腿疾的原因辞职。回村后休息调养了一段时间,腿疾好了点儿,二姑夫看着村里没有面粉厂,又撸起袖子开办面粉加工厂,一干就是十几年。
二姑父对我家的恩情从来不敢忘却,早年家里只有我父亲这么个半大小子去生产队挣工分,日子非常拮据,家里时常缺粮。二姑父一家尽可能省下地瓜、芋头等口粮送过来,帮助我们度过了那三年困难时期。
父亲晚年常念叨,没有你二姑夫出手相助,你奶奶早就没命了,你们要经常去看看两个老人,多带点他们喜欢吃的海鲜。
上世纪60年代初,身体虚弱的奶奶得了一场大病,肚子肿得很高,痛苦不已。父亲当时才15岁,央求奶奶去医院看看,奶奶总说坚持坚持就好了。有时奶奶会疼得直冒汗,父亲六神无主。二姑父二姑妈来看望奶奶,见状赶紧送奶奶去医院检查,才得知她胃里长了个瘤子,有六七斤,若不抓紧手术,人就没了。
做手术需要一大笔钱。二姑父立马回家,将家中所有值钱的家当——唯一的一辆自行车、一块手表,还有半导体,甚至连家里的粮种都拿出来变卖,才凑齐了手术费。
每当与我们说起这件事,父亲总是忍不住落泪。听说二姑父生病住院了,尽管他的心脏受不了刺激,还是坚持吃着保心丸等药物到医院看望。四目相对,两位老人眼里分明都有一束光。
三年前,二姑父走完了他平凡又传奇的一生,走时眼角挂着两滴泪,神情却是安然的。都沟村的山上添了一个新坟头。坟头的青草枯了又青,青了又枯,把二姑夫埋得更深了,他渐渐与土地融为了一体。村庄的一切都在变化着,只有村头的那条南坝头河,依旧年年岁岁潺潺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