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人生

2023年10月29日

牟民

我是吃地瓜长大的。

地瓜也称红薯。红薯听起来不如地瓜亲,它长于泥土,不忘出处,不管它是红还是黄,它都是泥土的孩子。地瓜贯穿了一年四季,也贯穿了农家人的一生,有句话说:生就的地瓜肚子,只要为庄稼人,就要吃地瓜,熬着地瓜人生的日子。

开春地温上来,忙着播种了。先从村外地瓜井里,一篮子一篮子取出年前秋天贮藏的蔓瓜种,小心摘去茎蔓,装上车,来到农田里。前面犁犋豁沟,后面紧跟着栽窝瓜。手扑搂扑搂红通通的瓜种,如同捧着婴孩,将它根朝下,栽进泥土里,培好土,那便栽下了希望。它会在墒情合适的环境里生根发芽,向地下延伸,然后生出一个个瓜蛋。瓜蛋吸取母本营养,慢慢膨大,有的三四个,甚至五六个,庄稼人称它一窝猴。每个瓜蛋拳头大,一窝瓜蛋,那就是农家人一顿的饭食。我们生产队有个王伯,他琢磨着把瓜种下部削去一部分,栽到土里,会多发芽生根,瓜蛋就多。真如他所料,每墩窝瓜比往日能多下瓜蛋,产量提高。

在窝瓜下种的同时,家家分一定数的蔓瓜种,在炕头畦地瓜芽。后来大队有了专门畦地瓜芽的大窖,个人畦地瓜芽的就少了。地瓜芽出齐了,开始栽芽瓜了。一棵棵拔出,一百棵一把。按照每棵间隔半尺的距离,轻轻地捏着地瓜芽,地瓜芽犹如一个瘦弱纤细的婴孩,食指中指在垄背上挖个坑,将它栽上,随手旋出一个窝儿,后面有专人往窝里浇水,保证它存活。一棵棵温室里长大的芽儿,见风见光后,不免叶子耷拉,仿佛昏死过去,别担心,它们的根须在泥土里会顽强地生长,慢慢苏醒了。它们本就是泥土养育的,魂儿返回了故乡,如同鱼儿回归大海。只要它们醒了,坚韧性便展示出来。即便天旱,根须也不停地生长。肥水充足,它便长出了茎蔓似的头发,头发长出墨绿色的叶子,很快满了垄背,跟着满了垄沟。那头发呀,浑身力气没处使,冒出一根根白嫩的须儿,往泥土里扎去,那亲近泥土的滋味儿,仿佛吃奶的孩子往母亲怀里钻。肥厚的叶子撑起来,如一把把小伞。

看着那壮实的茎蔓钻进地里,要及时阻止它肆意疯长,别抢了地下地瓜蛋的营养。拿棍子把它翻个身,扯断它的白须儿,阳光曝晒,它便不再折腾。

地瓜是唯一可以用秧蔓掐插种植的庄稼,只需把一节秧蔓落地,它就生根发芽生长,长满地里。有了旺盛的地瓜蔓,麦收后的日子里,生产队长会安排劳力,到芽瓜地里剪瓜蔓儿。开始栽蔓瓜了啊!几堆长长的地瓜蔓,放在水井边,女人们坐在凳子上,拿根长一两米的地瓜蔓,从头剪个半尺长,一般留下两到三个叶子,余下的叶子剪掉,放进篮子里。叶子沉淀了地瓜的营养,高贵着呢!拿回家用热水焯了,用蒜泥拌着吃,也可以与苞米面搅拌,蒸着吃。剪出的齐刷刷的地瓜蔓,洒上井水,赶快吩咐男女劳力,去地里栽蔓瓜。

不见根须的地瓜蔓进了泥土,又逢上雨季,迅速成活,根须眨眼长出,活脱脱成为一个个泥土里的孩子,根须慢慢长成胖瘦适中的蔓瓜,那可是来年的地瓜种呀。

转眼间立秋了,高秸作物摇曳生姿,地瓜却沉默无语,只把劲儿使在暗处,做足了膨胀的功夫。庄稼人懂得,抗折腾的地瓜,踩着季节的脚步已经成熟了,劲儿鼓了起来。“在贫寒凄苦的岁月中,它给予村里人最后的安慰和保证”(《九月寓言》),这是作家张炜对地瓜的赞叹敬仰。饥饿的年月里,只要有地瓜,便可以活下去。早晚,来往地头间,早就闻到了地瓜味儿。别看满地里藤蔓缠脚,看不见地瓜的身影,从垄沟里鼓起的一块块泥土,能够想象它在做着最后的冲刺,饱胀自己,冲出泥土,见一见煦暖的阳光。

窝瓜呢,一入秋,瓜蔓开始枯黄,它在告诉村人,好料理我们了!忽然一天早晨,队长在街面上呼喊,整劳力去南坡刨窝瓜了哟!妇女吃了饭去打地瓜干了哈!那些从地里滚出来的大窝瓜啊,一眨眼的光景,满了地。它们或躺或站,闪闪的,等待人们捧它、爱它、侍弄它。

从泥土里滚出来的地瓜皮实,属性正吻合了村民的特性,吃苦耐劳。村民们劳累了一天,回到家,喜好喝一口的,早用地瓜干换来地瓜烧,倒一杯,慢吞吞地喝,地瓜味儿便充满全身。然后喝一碗地瓜饭,拿起烂熟的地瓜,啜开皮儿,吸溜溜往胃里进,吃几口,再夹一块咸菜丝儿,继续吃,一会儿就填饱了肚子。不见油水的铁胃,能吞咽任何粗糙的食物,能消化地瓜形成的反酸,最大化地吸收地瓜的营养。吧嗒吧嗒吃着,竟能把身上丢掉的肉膘子找回来。活儿很苦,上了秋,吃上了地瓜,就有了地瓜膘儿,地瓜换来庄稼人旺盛的生命力,它可是个大功臣。

吃了地瓜的汉子们,高举锸镢,哼着小曲儿,身后有了一行行地瓜。紧跟着的一排排妇女,拿着礤床、篮子,嚓嚓声一片。那些地瓜呀,转眼成了雪白的纸片。孩子们也来帮忙,小手麻利地把地瓜片整齐摆在身后的空地里。听着悦耳的嚓嚓声,有个顽皮的孩子竟偷偷把礤床夹在两腿间,拿起一块地瓜,往刀片上按,嚓嚓一声,手掌与刀片碰撞,立即血流如注。大人们赶紧拆下一块袄襟,拔来七七菜,敷到伤口上,用袄布一缠,喊一声,晒地瓜干去,再不要动礤床,那不是你们小孩子们用的!看看前面一堆堆的地瓜,妇女们不停地挪动礤床,一堆地瓜礤完了,挪几步,接上新的一堆,嚓嚓声不断。

秋分一过,转眼到了寒露。便要刨蔓瓜,要赶在霜降前把蔓瓜收拾利索了,放进地瓜井里,蔓瓜娇贵,是明年春的窝瓜种,不能让霜冻伤了。蔓瓜刨完,就轮上大喷的芽瓜了,这可是社员们一冬一春的主食。一边刨地瓜,一边分,一边推回家贮藏在地瓜窖子里、炕头上。

分地瓜的农田里,红红的地瓜筋儿长长的,蛇一样盘在地里。父亲会形容说,那是地瓜的脐带,也有营养哩!有一年,地瓜筋儿过秤分给社员。看着院子里一堆地瓜筋儿,母亲讥讽父亲,这会儿好了,不用礤地瓜干了。

有一次吃饭时,门口来了一个讨饭的,母亲把烀出的金晃晃的苞米饼子拿出两个,搁在讨饭人的篮子里,再加几块流油的地瓜,放在讨饭人手里。我问母亲,为啥还要加几块地瓜?母亲说,地瓜救急,给他们现吃,饼子放干了,回家粉成面儿,还能再做着吃。

有了地瓜,日子有了奔头。地瓜丝儿、地瓜干儿碾成面儿,包饺子、包包子、擀面条、烙饼、炸面鱼儿等,换着花样吃。孩子们上学,包块熟地瓜,午饭时尚存一丝儿热乎气,甜兮兮的,吃下去立马有了精神。吃上了地瓜的村人,地瓜肚子充实了,衣服上有了地瓜味儿,脸色成了地瓜模样,整个村子热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