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毛主席诗词隶书字帖》

2023年10月28日

胡剑华

说到字帖,这是个既宽泛又普通的名词,也是读懂书法艺术思、妙、趣、禅意的艺术宝典。就连对书法不求甚解略知皮毛的我,收集到的字帖也是五花八门、良莠不齐。其中,不乏有最早的“法帖之祖”陆机的《淳化阁帖》,还有“上承汉简、下启今草”陆机的《平复帖》。尽管这些都是墨迹、拓片本的影印件,可无论是雨夜临帖不觉三更,还是“刚日读经、柔日读史”的闲散时光,都能满足我对书法的欣赏和喜爱,总有一种“字小乾坤大、纸短岁月长”的感叹。

在我为这些装帧精美、开本各异的字帖娱乐消遣,领略“墨海定精神,笔锋出生活”并为此津津乐道时,却没敢忽略、怠慢这本装帧简朴、开本只有787mm×1092mm的《毛主席诗词隶书字帖》。它长期摆放在我的书桌之上,成了这方天地的主角。

这本编号为z-32的《毛主席诗词隶书字帖》,屈指可数的十五页印张,内容为隶书体的十九首毛主席诗词,是顺时针由左向右翻阅的小开本字帖。白色封面上缀着簇簇淡粉色松柏,封面左上端是3×20cm的红色竖框,衬托着竖式排列的《毛主席诗词隶书字帖》,封二是罕见少有的空白页,既没有序言,又无出版说明,封三左侧是简略的执笔方法、写字姿势和注意事项,右侧是点横竖撇捺及对应的啄、挑、折、波、转、勾笔法图解,封底左下角为东方红书画社出版(上海南京东路422号)、市二印刷厂印刷,由新华书店上海发行所发行字样,没有任何编撰人员的信息,每册售价仅有贰角贰分钱,只是印数可观1-1000000册。时至今日,再畅销的书法字帖印数也达不到这个数量级。

我时常端详着这本《毛主席诗词隶书字帖》,感受那份来自遥远又甜蜜的回忆,或许那些与其相关的人和事已因年代久远悄然模糊,但是这份舞勺之年来自爷爷对我的奖励,令我享受到了那种跨越时空转换的异样感受,实在是铭记在心,深深地烙在了脑海里。

早年间,我家祖上创办了“永顺合”商号,买卖做到了京津畿,《临淄县志》上都有文字记载。令人费解的是,作为长子长孙的爷爷并不热衷于这份家业,心思也没用在“永顺合”的传承光大上,而是甘愿做个舞文弄墨的狂狷书生。

随着时代的变迁,“永顺合”加入了合作社,爷爷成了合作社里拨拉算盘的账房先生,闲暇之余却把四邻八舍的红、白喜事,作为他施展文采雄略、笔墨功夫的绝佳机会。每次受邀动笔之前,都得用毛巾擦洗“净手”,那对铜镇尺被摩挲得明光锃亮,镇尺上篆刻的“长联犹在壁 巨笔信如椽”清晰可见。他调好笔墨、铺开折叠好的纸张,端直身子屏住呼吸挥笔而书。收笔后对着墨迹未干的作品吟诵欣赏,周围的人鼓掌致谢或发出阵阵赞叹声。否则,他就会笑着调侃人家“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他内心始终充斥着淡墨幽香衍生出来的快乐,当墨香味蕾成为诠释幸福的全部理解,接下来的挥笔直书又是多么地甘之若饴、乐此不疲。

从我记事起,在外人眼里,爷爷对我格外地疼爱,抱着我识别屏风上的八仙过海,对着瓷瓶教我麻姑献寿、五老观画,其实他的心愿就是把自己对书法的热爱转嫁到我的身上,于是,他找来笔墨纸砚手把手地教我写字,这里也少不了枯燥乏味地背帖和临帖。

天长日久,我跟着爷爷学会了研墨、裁纸和叠米格。没想到,爷爷是一个管教严厉的人,研墨写字都得梳理出根芽才肯罢休。时常还夹带着“棍棒出高徒”的传授方式,贯穿着“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要在学习中理解执行,在执行过程中还得加深学习理解。在那些冷时呵气成冰、热时汗流浃背的日子里,站着练字要的就是个专注度。毛笔蘸水在青砖上书写,练的是反应速度,临帖就要“笔随影走、意随骨生”,就是要按照字帖的笔画写,长短宽窄、粗细方圆等必须规范整洁,不能拖泥带水由着性子来,临帖加吟诵是二法合一,吟诵时斟酌诗词文化,横撇竖捺揣摩笔法走势,书体和文字相互亲近,才能鱼和熊掌兼得。

到了上世纪60年代末,我对于写字的热情戛然而止。说起缘由,我是心疼那些平常被爷爷视作珍宝的书籍字画被付之一炬。那些我曾厌恶的稀奇古怪的字帖,还有我赌气时划上去的指甲印痕,一旦失去了才倍感珍惜。爷爷无奈地望着我叹息,人世间的事情,小孩子以后会明白的。

每当年终岁尾、人生进阶之际,贴春联还是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大事。贴春联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除非有家人离世三年不得张贴,不然只要烟火尚存就不能不贴春联。

在我们这些孩子眼里,堆雪人、打雪仗、逛庙会、穿新衣、串亲戚、收压岁钱、贴春联、放鞭炮都是非常有趣的。这个时节也是爷爷最忙活的日子,我还是如同往年一样被爷爷使唤,踩着小板凳帮他抻着对子纸。进了腊月门,喝了腊八粥,爷爷就开始写春联,那是爷爷和我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为此,爷爷买了这本1968年出版的《毛主席诗词隶书字帖》奖励我。

日月经天,时序流转。爷爷仿佛改变了他的传授方式,注重“学不至于乐,不可为之学”的教育理念,经常给我灌输书法、楹联的趣事,启发我对这门“苦差事”的兴趣。通过“风起大寒,霜降屋前成小雪;日照端午,清明水底见重阳”,让我知道了二十四节气。正读、倒读的回文联写起来更有趣味,正读是“风送花香红满地,雨滋春树碧连天”;倒读为“天连碧树春滋雨,地满红香花送风”。有时候兴趣所致我就问爷爷,你写春联为啥非得都要叠成米字格?他郑重其事地说,这就像武术行家所说的“练有招,才能打无法”,只有固定招式,才能有扎实的基本功。爷爷还特意告诉我,叠米字格就是在纸上打出界格,古时候有个雅致的称谓“朱丝栏”,用墨画界格称“乌丝格”,用朱砂画界格叫做“朱丝栏”。

每当看到爷爷弓着背写到手抽筋,我就心疼地问他,为什么不坐着写?他呵呵笑道,坐着写会很舒服,但不能汇聚全身之力,笔画粗了不精到、笔画细了没筋骨,写不出应有的味道,长了太庸俗、短了又没有力道,这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吧。爷爷凭着这股子认真劲儿,深得乡邻们的夸赞,写出来的春联远近闻名也是理所应当的。来家里“请对联”“接对子”的人越来越多,情急之下,我也开始帮着爷爷写春联,尽管都是写贴在偏屋厨房、猪圈马厩,类似“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龙马精神”的春联,也会赢得家人们的好评和赞扬。

尽管我曾把玩过属于爷爷自己的那些印章,有名号、印玺、趣章,还有起首印和压角印,我依旧没有资格揣测爷爷的书法水准,更无法想象生活在那个特殊年代,这些喜欢笔墨丹青的人们如何交集。限于对过往时代的认知欠缺,我自己依旧不徐不疾地坚守着对颜筋柳骨的崇拜和热爱。

爷爷辞世已经二十多年了,这本《毛主席诗词隶书字帖》就像是记忆海洋中的那只铁锚,从浩瀚的生活中打捞起一些遥远的往事。在我看来,“学艺的孩子没童年”是片面的,我甚至留恋那段临帖不辍的日子,无法估量这段经历对我人生的改变。这时,我才真正懂得:童年的情趣和悟道与这本字帖的相互联系,其捆绑在一起所给予我对文化纵深的理解,绝不是简单的文化传承,而是人生岁月里不断绵延、跌宕和思索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