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花

“门前老树发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半生存了多少话，藏进了满头白发……”一曲《时间都去哪儿了》触碰了多少儿女的泪点。记忆中清瘦挺拔的父亲，眉目清秀，寸许长的乌发三七分，健步如飞，起早贪黑地忙着农活，从未在家坐等着吃一顿饭。每次母亲做好饭，我站在后山头上大声呼喊，父亲才回家吃饭。没听见我的喊声，父亲就一直在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

从我记事起，早上总是睡不醒，父亲起床后就一遍遍喊我起床，喊声令我梦断天涯、懊恼无比。父亲叫我起来打猪草或者放牛、做饭，帮家里干点啥。我极不情愿地起床，眼睛睁不开，心里怨恨着，噘嘴黑脸跺脚，气嘟嘟的。父亲就耐心地说，小孩子要早睡早起，养成好习惯，一辈子都受益。儿时我哪管受不受益，就想多睡会儿。在父亲的督促下，终于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直至现在我都不睡懒觉。一日之计在于晨，早早起来做好一天的准备工作，日常秩序井然。良好的家风家训塑造健全的人格，真的受益终生。

父亲十分重视读书，他常说，农村娃要读书走出大山，有文化才有出息。父母种着十亩地，家里的开销就指望着粮仓里的粮食。记得我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考上高中时，父亲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临开学前，父亲步行十几公里山路，挑着一百多斤小麦去集上卖。赶两趟集，卖了两百多斤小麦，换来一叠十元、五元、两元、一元、五角的钞票，母亲用手绢包着，让我拿去交学费。父亲叹息着说，小麦不值钱呐。在我的记忆里，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多钱，这是最大的一笔开支。我心里有深深的负罪感。那时我们姐弟四个都在上学，父母供我们读书实在太难了。粮食卖多了，家里又不够吃。我是老大，不想上学了，想帮父母干活，既增加收入又减少一项开支。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后，父亲重重地磕着烟袋锅子说：“只要你好好学，砸锅卖铁也供你读，你现在不读书能干什么？”在父亲的激励下，我兴冲冲地踏入高中的校门。

高三那年遇上大旱，地里的麦苗干得快着火了，家里青黄不接，拿不出粮食交伙食费，我决定不上学了。正好村里需要一名代课老师，经村里举荐，我做了代课老师。父亲自责不已，说自己没本事，如果让我继续读书，肯定能上大学，而我从未后悔过，感念父母没有重男轻女，让我读了那么多书。那时村里读书的女孩子寥寥无几，多数女孩子在家帮着干农活，读书的机会都留给了男孩子。现在书本常伴在我的枕边，还能写写小文章，又多了一份人生体验，我很知足。

父亲70岁那年，他一早骑着电动车来我家帮我看孩子，途中被车撞了，大腿骨折。在医院住院期间，他总念叨着：“腿摔坏了，不能干活了，怎么办呀？不然我还能种点瓜果、花生给孙子、外孙们吃，哎！”我听着，心头为之一震，父亲正被疼痛折磨着，他没有言说自己的痛，却心系孙子、外孙们。我忙劝父亲说：“爸，您安心养伤，儿孙自有儿孙福。您把身体养好了，是我们一大家子的福气呢。”父亲“嗯嗯”地表示认同。那次手术不大成功，父亲痊愈后，那条腿短了几厘米，落下了跛腿的残疾。这让我很自责，父亲却不以为然。父亲宽厚，接纳生命中的所有，从不怨天尤人。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如今父亲风烛之年，佝偻着身子，走路一颠一跛的，仍闲不住，在家种了块小菜园，时令蔬菜、花生、玉米、地瓜……隔三岔五送给我们姐弟几个。我们都叫他不要种，他说：“城里的菜哪有自己种得好吃，还贵得很。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老坐着浑身不舒服。”他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一直放不下。

每次父亲来我家，送别时看着他一颠一跛的背影，我就想，曾经健步如飞的父亲哪里去了？老态龙钟的父亲还能来我家多少趟？这些疑问，令我不敢直面，但我还是很宽慰，老天垂怜，父母尚在，我们相互守望，这样的时光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