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6日
巩建宏
树高万丈不忘根,人行千里不忘祖。随着远离故土定居烟台时间已久,我亦像无数远方的游子一样,毫不吝啬地把视线和情感移向熟悉且陌生的故里。走进破败荒废却留有祖辈亲人生活痕迹的老宅,探访平日里少有走动往来的故亲老友,踏访乡野无名的山川沟壑与田间地头,把回归故土作为一次寻觅亲情、友情的温暖之旅,把逗留老宅当作一个重拾自我再出发的精神驿站。
故乡清疃村位于五岳独尊的泰山西南麓,是个半山半洼有着得天独厚资源的富庶之地。明成化年间建村,因村东有一眼泉水,经过村庄注入村西金灯湖和银灯湖,湖水清澈见底,故得其名。每次省亲故里,既有近乡情更怯之感,也有故乡难再回之痛、之憾。目之所及,每一条山川河流,每一棵花草树木,都是那么顺眼、生动,露着怯怯的笑容。行走在街巷中偶遇熟人,每一次的匆匆话别,每一回的驻足畅谈,都是那么亲切、和善,透着浓浓的乡音乡情。
我家老宅坐落在村中一条狭窄的胡同内,是祖上留给后人的唯一家产与念想。我与哥哥姐姐出生在老宅,老宅于我,有着不一样的情感与思念。曾记得,老宅坐北朝南一溜五间正房,墙体外面窗台以下是青石垒砌,窗台之上是土坯建造,房顶的主梁和檩条都是较粗的榆木,算是用不错的材料和工艺建成。院子东侧有厢房三间,西侧有厢房两间,墙体也是下半部青石上半部土坯建造,房顶材料次之。门窗均为榆木材质,结实耐用,窗户为栅栏型。据《巩氏家谱》记载,约二百年前,祖上弟兄三人从东平湖岸边的巩家楼来此定居,老宅应是那个时期所建,几位健在的长寿族人印证了这种推测。历经数代,巩姓慢慢地在村里繁衍生息成为较大的家族,到我这代已达200余人。
那时候,我家住在东厢房,大爷家住在正房和西厢房。院子里有两棵枣树,每到秋风吹拂的时节,树上泛着微红的鲜枣或打下来晒干的红枣,没少解我们的馋。印象中大奶奶是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干净利索的老人,常常变着花样地拿出干枣、花生和糖块分给大家,小孩子都喜欢她、亲近她。她养育的儿女长大后都离开了家,平日里就她一个人过日子。
她有个儿子在空军部队服役,按辈分我叫叔。印象中见过他几次,叔与当军医的婶子回家探亲,那一身上绿下蓝的空军军服在农村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回来的那几天,小院里可谓人来人往,充溢着朗朗的笑声和浓浓的亲情。叔和婶子给过我几次用彩纸裹着的糖块,那甜甜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味蕾,我不舍咀嚼,含在嘴里,尽情地享受融化后难得的美味。叔和婶子那身威武的军装,一直刻印在我儿时的梦想里,长大后踏上从军之路,应该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老宅给予了我儿时的甜蜜,催生了美丽的梦想。
老宅里蜗居着十几口人,处得就像一家人。娘虽然不识字,但对家长里短的处事礼数知道不少。她常说:“居家过日子,别忘了与邻居处好关系啊!”家里偶尔做点好吃的,她总会让哥哥姐姐端给大奶奶和大爷品尝。她还经常与邻居互送葱蒜蔬菜、瓜果梨枣;借邻居一瓢面,还时必定要装到满尖顶;谁家缺个油盐酱醋的,打声招呼能解燃眉之急,就连那时非常紧缺的粮票、肉票和布票等票证也是邻居共享。娘用自己的生活经历与经验,教会了儿女处事做人的道理,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为人处世观。无论身在何处,始终不忘“娘的心”,把“千金难买好邻居”作为一种执着的理念,真诚地与左邻右舍处好关系,在高楼林立感情淡漠的城市,享受着睦邻的友好与真情。
后来,大爷和大奶奶去世,老宅只剩我家。不久,我家也搬进了新房,留下了苍老孤独的老宅。父亲担心老宅没人居住,容易潮湿发霉荒废,特意安排二哥带着三哥和我晚上去东厢房睡觉。房内有盘土坯砌成的火坑,每到冬季的傍晚,母亲总会踮着小脚在院内的柴草垛上撕下柴火,塞进炕洞内引燃,慢慢地炕热了,略显破旧的老宅升腾起丝丝暖意。娘打发我们睡下后,轻轻掖好被角,吹灭油灯才离去。我们哥仨一宿都是在温暖中酣然大睡。下雪的日子,父亲总会早早地来到老宅院内,担心惊醒睡梦中的儿子,便轻轻地用大扫帚扫去地面的积雪。等我们醒来走出屋门,看到的是漫天飘舞的雪花和一条从屋门口到大门洞的小路。此时,父亲也把大门外胡同里的积雪扫走,清理出一条小路,方便早起的孩童们上学和路人出行,在潜移默化中把“各扫门前雪”的古训融入日常生活中。这样的生活随着二哥去公社上高中才结束。
十几年后,三哥在老宅院中重建了新家,但保留了东厢房。20年前,随着村庄规划建设,老宅旁边又建起别人家的新房,再也找不到一点旧时残存的模样了,但每次回去,我总爱到此处逗留与静思,从记忆的碎片中搜寻着昔日的旧貌与温情。
老宅,是家族的根,是世代的魂。我想念老宅,怀念双亲,它承载了儿时的记忆,凝聚了珍贵的情感,抹不去的乡愁中注定有它浓重的一笔。
我不会忘记,村东那座海拔不过百米的玉皇山,虽然没有泰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伟气势,但却因为山之阳处长眠着英灵名扬东原大地的刘仲羽,成为一座人们敬慕的英雄之山。
我从小听着刘仲羽烈士的故事长大,他是村中走出的大英雄。1937年秋天,他在执教的完全小学与一些进步的知识分子接触,革命思想不断进步升华,年底加入中国共产党,次年任中共东平县委书记,后调任泰西地区总动委会副主任兼《团结报》总编辑。1940年9月18日,因汉奸告密,他不幸被捕,于1941年1月2日英勇就义,年仅27岁。他家与大奶奶家关系密切,上学和当教师时,他回家经常来老宅看望大奶奶和我的家人。他加入党组织后,由于工作繁忙和身份隐蔽的需要,常借夜色回家,来去匆匆。他还借机向我父亲和邻居宣传革命思想,给我父亲指明了前行的道路。父亲受其影响,秘密为党组织做传递情报和发动群众的工作,成为村中较早的共产党员。
英雄无悔,为国牺牲,是光荣,是值得后世永远铭记的荣耀。每逢清明节,当地干部群众都会为烈士扫墓,缅怀英烈,激发斗志。记得上五年级时,为烈士扫墓归来,老师要求写一篇献给英雄的作文,我的作文得到老师的好评,在学校宣传栏展出。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吾辈定当珍惜时下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脚踏实地努力工作,沿着革命前辈的足迹继续前行,把红色江山世世代代传下去。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白云苍狗,倏忽间离开故乡已经40个年头,两鬓早已染上白霜,额头也增添了些许深深的皱纹。时间的常态是消失与遗忘,多少当下变成了过往,多少鲜活变成了虚无,多少曾经亲密挚爱的人、事、物变成了永久的回忆。回不去的故乡,找不回的时光,留不住的爹娘,忘不了的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