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4日
小非
一
深秋的夜晚,冷霜打落了满树的叶子。翌日清晨,我有事起了个大早,机关院子里几乎无人,满地的黄叶灿烂耀眼,没给其他色彩留下一点空间,让人感到恍惚迷离。
办公室大门外,习惯于起早的秘书长伫立凝思,似乎也被这片美景吸引住了。我有些文人气地问,您看这像不像东北深秋的白桦林?
秘书长不苟言笑,不过经常会蹦出些冷笑话。他没接这个话茬,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出去看看,外面有没有拾草的。
我“噗呲”一下乐了,没想到他居然还开起了玩笑。然而,就是这句话,一下触动了我深埋在心底的往事。
1970年夏末,我和家人随父亲从城市回到乡下老家。彼时我还不满十四岁,生活一下子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艰辛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村子在山沟里,却缺少烧柴。虽然满山都是黑松,秋天梳理树枝时还会割下许多枝丫,但这些柴火要送到县城卖钱,舍不得分给社员。有些不一样的是,我们村的柴火不是砍下来的,而是用那种砍刀般厚实的镰刀割下来的,小孩胳膊粗细的枝丫,一镰就割断了。若是不割,黑松就不会往高处拔,也长不粗壮。
割柴火的都是精壮汉子,割下的枝丫先用胡黍杆儿,也就是高粱秸子捆好扔在山上,待到松针发黄时,再用两头带尖的硬木棒,一边插上两个挑下山,然后每头驴驮上四个柴火捆,由女人赶着送到城里。那种木棒类似旧时码头工人用的杠棒,行走时没有扁担那种颤巍巍的感觉,挑柴火的人显得孔武有力,阳刚气十足。
柴火捞不着烧,庄稼秸秆也金贵,苞米秸子和地瓜蔓要留给牲口当饲料;胡黍秸秆,粗的要留做裱糊屋顶的龙骨,细的要穿箅子;能烧的只有麦秸,一大垛也就能应付三两个月,做饭主要靠烧“草”。
二
夏秋割青草,深秋到开春搂枯草,蓬莱话习惯将“搂”说成“划拉”,如同刮地皮般,只要能烧,都不嫌乎。
割草与搂草在蓬莱皆称为拾草,多为半大孩子的营生,每天天不亮就得起身,拾完草才能吃早饭;下午放学后,还得上山再拾一趟草才吃晚饭,星期天则整日拾草,始终在劳碌中。彼时我正是拾草的年龄,然而半路出家,自然比别的孩子更遭罪。
割草几乎每天磨镰,一开始我磨着磨着刀锋就偏了;竹筢用久了得用手掰住在煤油灯上烤,以恢复弯曲度,我不是烤煳了就是烤不到位。
拾草干活,还有个问题就是饥困,饭口时似乎饱了,上山不久又是饥肠辘辘。苞米饼子和地瓜倒是管够,然而除了就瓜齑外,只有大葱蘸酱,当然冬季还会有大白菜和青头萝卜,这些东西都缺少油水,不垫饥。我吃惯了大米饭,很长时间吃不习惯苞米饼子。饿急眼了,就去生产队的果园,把半生不熟的果子摘下来就吃,有时还去扒生地瓜,也顾不得泥土,边啃皮边往肚子里咽。
行家里手上山,右手的镰刀“嗖嗖嗖”忙活七八下,一搂就是一小堆。这般武艺需要点功夫,我玩不顺溜,只会割一把放一把,别人讥笑不说,下山时人家得意洋洋一大背,我却垂头丧气一小捆。
棉槐梗是一种不错的燃料,这种复生植物学名紫穗槐,每年割一茬,条子用来编筐编篓,割完后会留下差不多一拃高的细桩,两排间也就尺许,趟子很窄,梗叶就落在了那里面,我的竹筢常常被桩子别得难以施展,但人家却游刃有余。梗叶划拉成堆后,要刷掉碎石子,我刷不好,筐里混杂了不少,下山时经常压得龇牙咧嘴。
棘子抗烧,不过刺多,割起来麻烦,也不容易捆绑。不过,红红的棘子果,也就是酸枣,点缀在一片绿意中,非常诱人。有一次,我捏住一棵大棘子,摘下果子吃完后,右手猛地一用力,然而镰刀“秃噜”了,棘子没割断,左手拇指关节处却被割开个很深的口子,伤及骨头,鲜血喷涌而出,好半天也止不住,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三
洋相出尽,然而熟能生巧,我慢慢地就琢磨出些道道,也有过露脸的时候。记不得在什么书中看过,藏族群众用牛粪干或马粪干生火。我怕人笑话,悄悄捡回些扔进灶膛,风箱一拉,火焰中冒出了蓝光,真的好烧。
夏秋时节,我们上山都带着竹镊子和小瓶子,说不定哪块石头底下就会有蝎子,每斤两块钱,“搂草打兔子”,运气好时捉上几十只,差不多就能卖上块把钱。
有一阵子,供销社大量收购山胡椒,这种草紧贴地皮,得蹲下身子薅,挺累人的,手上的印迹也很难洗掉,关键是晒干后比普通烧草只多两分钱,没人愿干。供销社说国家要用它提炼油,把指标派给了联中,不薅还不行呢!
苹果下树后,落叶满园,果园会开放几天,树叶弄回家也可以应付一阵。岁尾的时候,果园队还会分点剪下的枝条,我们就别提多高兴了。
深秋时,松针洒落树下,这种“草”火硬,燃烧时在灶膛里“噼噼啪啪”作响,火苗红中泛蓝,上蹿下跳很好看。松树底下自然被我们划拉得干干净净。俺村的黑松并不粗壮,林子也不茂密。村里人说,1958年山都砍秃了,这是后来长出来的,只有十来年光景。
初冬时节,松枝在风中摇曳,松果咧开嘴巴后,被称为“松果娄”。胶东方言保留了不少文言词汇,“娄”意为“空”,加上这个尾巴后,表意更加准确,语言也变得灵动了。
松鼠在枝头窜来窜去,轻松地从松果娄中掏食松子,非常惬意。滚落地下的松子,则成了我们的腹中之物。不过,伙伴们最惦记的还是松果娄,学校冬天生炉子取暖用它引火,每人须交十斤。松果娄不压称,弄够了挺费事,有时望着高处树枝上够不着的松果娄,我真想变成一只灵巧的松鼠。
松鼠不多见,我却在棉槐趟子里捉到过一只刺猬,伙伴们要把它裹上黄泥烧着吃了,我却无论如何舍不得。圈了两天后,怕其遭到厄运,又悄悄送回山上放了,我实在无法与它闪烁的眼睛对视。
四
平日里,我们大多在村东距离近些的龙山拾草;不上学时,则会到西边的雨山偷草,那里是封山区,路途虽远,草多草厚。
冬日的一个周末,有人相约第二天一大早去雨山。我有点纳闷,起那么早,上山也看不见,没法拾草啊!伙伴说,不去拉倒,有好事。
第二天凌晨,我们向雨山走去,还没出村,前面就不动了,原来大家要去小龙家“听房”。小龙结婚好几天了,怎么才想起听房?同伴解释,前几日是大人的事儿,他们听够了,就该我们了。
那晚是下弦月,只有镰刀那么一钩,村子黑乎乎的。我们来到小龙家北面,他家后院围墙顶端与外边道路崖包几乎齐平,大家蹲在那里,悄没声地等候。
蹲了很久,腿都酸麻了,还是没有动静。眼见失去了耐心,正待起身时,屋内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我想尿尿。
我们抑制住激动,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小龙朦朦胧胧地回答,下炕尿呗!媳妇儿赖叽叽地说,怪冷的,你把尿罐子给俺拿上来嘛!小龙嘟囔了声真膈应人,还是顺从了女人,接着就听到排尿的动静……
不知谁抓起一把沙土扬到了窗户纸上,大家随之“嗷”地怪叫一声就跑了。
彼时我们正处于荷尔蒙亢奋期,似乎从那一天开始,突然间就有了心思。看山的追赶我们,谁也没有东躲西藏,早早就被撵下了山。
立冬那日,封山区开山了,苦干一日可顶平常十天半月,半夜里伙伴几个就爬了起来,早早赶到山上占地儿。
天刚蒙蒙亮,勉强能看到景物,大家就动手了,集体操作,众人平分,有人拿镰,有人用筢,有人收堆。你占的地方别人也能来,我们仗着人多,谩骂、起哄,想方设法要把别人撵走。
日上三竿,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了点干粮,趴在泉眼上喝了口水,接着又忙活起来。太阳当顶时,封山区几乎扫荡一空,我们就着瓜齑啃完苞米饼子后,开始回返。
平日每次只能背个草捆子回家,这一天得背好几大背,家中那些比我们小的孩子,午饭后都赶到山上来帮着看堆。
最后那趟,太阳已经落山,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勉强走到半路,再也背不动了。一个看堆的孩子给了我一个他啃过几口的小苹果,另外几位同伴采取“倒”的方式,轮流帮我把草背回了家。
五
开山之后,我大病了一场,躺了几天没下炕。姑姑给我擀了碗面条,还卧了个荷包蛋,那种味道至今刺激着我的味蕾。彼时乡下不到年节是吃不上白面的,鸡蛋则要留下卖给供销社,换点咸盐灯油等杂物,轻易也舍不得吃。
那时母亲在几十里外另一个公社供销社下面的代销点,非常偏僻,两个月才能回来一次,那次回来恰好看到我病成那样,一个劲儿埋怨父亲。
父亲却说,小孩子磨练磨练挺好!
其实,不磨练又能怎样?我和父亲平常各自洗衣服,寒冬天气,父亲下河洗衣服,逼着我一起去。他是老军人,当了三十年兵,虽然成了农民,还是当兵的那一套。
砸开冰层后,我的手很快冻僵了,父亲还在坚持。我气得不干了,跑回家后舀上一大锅水烧了起来。心想草是我拾回来的,水也是我挑回来的,凭什么不让我用热水洗衣服。父亲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
天气太冷,门窗四处透风,唯一暖和点的地方就是火炕。大人的炕早晚两头可以烧一下,孩子的炕也就中午烘一烘。母亲让我到父亲的炕上睡觉,我心里抱怨,宁可挨冻,也不愿凑过去。
父亲下地干活,做饭是我的事儿。尽管手冻得像烂地瓜,不做饭就没吃的。别人家做饭一人锅里一人锅外。我只有一个人,烀饼子时,手上黏糊糊地粘着苞米面,灶膛却没火了,赶紧抓把草续进去,扑落扑落后继续团饼子,有些草屑就这样团在了饼子里。
六
我在乡下待了几年,由于母亲勉强保留住了公职,我还是非农业户口。高中一毕业,就被打发去了知青点,反正都是农村,倒也习惯了。
1975年开春,村里派我外出学习沼气技术,这让我很兴奋,因为拾草的记忆太深了,早就想有替代之物。我背起铺盖卷,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南王公社枣林店住了一个多星期,认认真真学习了这门正在推广的新技术。
回来后,我兴奋地向大队书记汇报,满心期待安排任务。没想到他却说,公社叫去咱不能不去,去了就得了,哪有那么好?听兔子叫还不用种豆呢,净瞎耽误工夫!兜头一盆凉水,我体会到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还得烧草。
回到城里后,虽然有了蜂窝煤,但还是不行。整日上班,炉子封得稍微不好,晚上就要重新引燃,加上冬季取暖,炕炉每日傍晚都得生火,最大的困难还是缺“草”。
枯枝败叶以外,破烂家具、废旧包装箱木板,只要能引燃炉子的,四处划拉,什么办法都用了。虽然聊胜于无,依然是个难题,当然,最终还是找到了一条不错的途径。码头堆放的圆木,机械装卸时磕碰剐蹭下来不少树皮,那是生火的好材料,不过得认识港务局的人,否则买不到。然而人托人终归有办法,只要能装满一辆三轮车,一年的引柴就足够了!
后来生活条件一天天好起来,液化气、管道煤气,还有各种做饭的电器,步步升级,真的就不用烧草了。很快,农村也不烧草了,各种山草似乎一夜间冒了出来,漫山遍野,四处都是,没人待见。
然而,我好像魔怔了,一看到哪里草多,不由自主就想去拾,如同一种心结,始终被捆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