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3日
曲京溪
“爸,如果合适的话,我今天就买一辆新车回来。”儿子儿媳开着车去烟台考试,行前,儿媳对我讲,开玩笑一般。
不到半下午,儿媳就真的开回一辆新轿车,乌黑锃亮,在门前停放的车辆中,尤其显眼。惊讶之余,我家那些关于车的细细碎碎、点点滴滴的往事,一件一件地铺展开来……
轱辘辘,推着木车跑青岛
那辆木制的独轮手推车(老家人称为“笨车子”),卧在家中逼仄的杂物间里,构件七零八落,蒙着厚厚的灰尘,结满了蛛网,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是“老古董”。
车的大致轮廓还在,能看出用的材料主要是硬杂木,有两个光滑的把手。顺把手向前伸展是货架,车轱辘上方是保护架,架子两边可装货物。辐条是枣木的,中心轴亦选择耐磨的木料。车轮的外层有金属箍。独轮手推车利用杠杆原理把负载的受力点靠近车轮,集结了民间的智慧和生活的创意。这辆木轮手推车,当年是父亲自己制作的。
父亲生于1927年农历四月三十。我爷爷去世得早,奶奶23岁守寡,孤儿寡母,生活艰难。为让父亲学门手艺,父亲13岁那年,奶奶的娘家人把他送到青岛,跟一个亲戚学木匠。三年后,父亲不但学会了木匠手艺,还熟悉了往返青岛的路。
看着父亲自己制作的独轮手推车,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场景:父亲手拿墨斗放线,“嘣儿”的一声,黑线笔直落下;弯腰锯木头,身体起起伏伏,屑落木断;嗤啦嗤啦推推耙,刨花翻卷,木香散发,氤氲弥漫;挥舞着斧子敲敲打打、砍砍劈劈;坐在木匠专用长凳上,用凿子挖槽、打孔……木匠活儿干完了,父亲再找铁匠铺帮助镶嵌铁器,一辆手推车便大功告成。父亲推上它,去赶家乡的沙河大集。
沙河,连接青岛、烟台、潍坊三地,是胶东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也曾是胶东最大的物资集散地。这里是草辫工艺品的发源地。草辫工艺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被列为国家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沙河大集有六百多年历史,那条条青石铺筑的长街窄巷,布满了布市、铁市,木材市,菜市、肉市、鸡蛋市,狗市、鱼市、破烂市等。最盛时,平时赶集的有十几万人,腊月集可达二十多万人。一个时期内,沙河大集竟能左右整个胶东半岛的物价和全国主要城市的金价涨落。
辫商云集沙河,坐庄收购草帽辫,由烟台、青岛、天津出口外运。父亲就是推着这辆车,把辫商收购的草辫及其制品送往青岛出口的,家乡人俗称“跑青岛”。
沙河到青岛,距离大约260里地。父亲装上货物,背着干粮,就踏上了去青岛的漫长之路,通常是三天到达。三天里,父亲推着一车货物,“轱辘辘、轱辘辘”,越沟爬崖,穿云破雾,顶风冒雨,每天要走将近90里路,按每小时10里计算,每天得走9个小时。卸下货物后,第二天就得往回赶,三天准到家。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遭了多少罪,只有父亲知道。
吱咛咛,骑着单车做买卖
“家里该买一辆自行车了,孩子们都长大啦。”夜里,父亲跟母亲商量。
母亲说:“那就买吧。不过,一个大队一两年才能分配到一个自行车票,买平价的肯定轮不到咱家,那就先买辆旧的用着。”父亲到集市上粜了积攒了半年的部分小麦,母亲从年前卖猪的钱里抠出一些,父亲偷偷地到沙河集上,买回一辆七八成新的“金鹿”牌(俗称“大金鹿”)自行车。
父亲把自行车当宝贝似的,一有空就看上几眼。平时放进厢房里,用块破布蒙着,别人来借统统不借,生怕碰了磕了。
那时,家里每年要养两三头猪。一头猪崽长成二三百斤的肥猪,时间短的得喂八到十个月,长的要喂一年以上。喂青饲料,猪只长骨架不长膘。要把猪养肥,就得在草料里加些豆饼、花生饼之类的催肥饲料。可我们村里主要种植小麦、玉米两种粮食作物,很少种黄豆。沙河集上黄豆价格贵,母亲听说种植黄豆多的东部山区黄豆便宜,便骑上自行车去了。
母亲在那里有个熟人,见面不好空着手,就带了一兜杠子头火烧。这是沙河的地方特产。叫它杠子头火烧,是因为在没有压面机的年代,人工揉面太累,乡亲们便用碗口粗的木头杠子压面,赋予面坨“硬”的魂。2011年,沙河杠子头火烧被莱州市确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山里人把杠子头火烧当成美味,不肯示人,只给老人、孩子尝尝解馋。
“下次来多带些火烧,俺用黄豆换。”熟人跟母亲讲。
意外之喜就此降临。母亲是个会做买卖的人,一句话唤醒了她的生意经。
农闲时,母亲骑上自行车,去沙河买上火烧,翻山越岭,骑行七八十里路赶到山里,香喷喷的火烧换成金灿灿的大豆,赶沙河集粜了,每趟能挣五六元钱。
但好景不长,意外发生了。
一次,母亲带着一袋黄豆,正吃力地往家赶。不料,路上被当地公社工商所的人抓了个现行,把黄豆扣了。
“你这是投机倒把行为,应该打击!”工商干部义正词严地说。
母亲赶快解释:“这是自己家里喂猪的,不是倒买倒卖。”
“既然是这样,那你回大队开个证明,拿证明回来取黄豆。”这次,母亲空手而归。
大队会计了解我家的情况,马上给开出一张证明。母亲拿着证明取回了黄豆。
此后,母亲胆子更大了,仍骑着自行车去沙河、跑东山,做火烧换黄豆的买卖。
冬天,寒风凛冽。母亲的事被人告发,公社干部来处理。“你是党员,应该有觉悟认识自己的问题,坦白从宽哪。”
听到“党员”二字,母亲的心颤抖一下,干脆敞开心扉,如实交代了问题,做了深刻的检讨,然后对公社干部说:“家里孩子多,年年都是‘欠款户’,十张嘴等着吃饭哪,我真的没有办法呀。”
一句话,说得公社干部动了情。母亲把家里的两扇街门卖了,退赔20元钱,事情才算了结。
母亲老了。那辆自行车也快散架了。但市场经济放开后,母亲的精神头儿更足了,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车身都响的自行车,到四乡八疃收购猪皮,范围覆盖五个乡镇、三十多个杀猪户。收购的猪皮送往沙河皮革厂。一个冬日,道路结了厚厚的冰,自行车打个趔趄,母亲摔了下来,一个人扶不动沉重的猪皮,就坐在寒风刺骨的冰地上等,待有人路过时,请人帮忙扶起车子,母亲再东倒西歪地推回家。直到58岁那年遭遇了一次车祸,母亲才不干这营生了,与那辆自行车告了别。
母亲靠这辆自行车做买卖,成为家里主要的经济收入,盖起了四间新瓦房,翻新了三间旧房子,还存了一些养老钱。1997年秋天父亲去世,母亲自己掏钱为父亲办理了丧事。2009年夏天,母亲去世后,她留下的钱,办完丧事还绰绰有余。
呜呜呜,驾着汽车送农资
大哥门前停着一辆白灰色的半挂运输车,是大哥给农户送化肥、农药用的。
大哥生于1952年。我们家兄弟姊妹七个,作为老大的他,少年时没吃过几顿饱饭。村小毕业后,继续升学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公社驻地读初中,一是在本村上农中。不过上初中需住校,每星期回家拿一次干粮,开销自然会大些。大哥权衡再三,迫于家中生计,只好选择在本村上农中。
十九岁就当了生产队长,大哥注定离不开土地,注定要与土地生死相依了。
在生产队的时候,干活由队长安排,管理庄稼由兼职技术员指导;社员只是出力流汗,不用操什么心。分田到户以后,大哥很快发现,不少农户根本不懂得科学种田,只是跟着别人走,人家浇水就浇水,人家打药就打药。这样远远不行。分田到户,土地由家庭经营,需要家家有队长、户户有农业技术员,但现实却很难做到。
怎样解决这一问题呢?大哥觉得这是个问题,也是大好的商机。于是,他改造了家里的房子,从沙河集上买来化肥、农药,卖给农户。大哥建了一本账,记下每个用户的地在哪儿、家有几亩地、根据土质适合什么样的肥料、一年能用多少肥,没事就琢磨、研究,提前一个季节到户预订。
过了不到两年,农资经销店冒出了很多,竞争激烈。大哥尝试新的经营方式——送货上门。随着业务的不断扩大,没有车显然不行。大哥先是买了一辆“金杯”加长运输车,给周边村庄的农户送化肥、农药,到远的地方拉货、办事。大哥开着这辆车上德州、下青州、跑烟台、去平阴,拉化肥、进农药、参加学习培训、订货会,跑遍了半个山东省。这辆车伴随着他的生意起步、发展。
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哥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扛着一百斤的化肥袋吃力得很。大哥就跟儿子商量,让儿子接替经营。儿子却要求父子联手,成立家庭股份公司,合作经营,大哥自称董事长,儿子当起了总经理。上阵父子兵,创业肯定行。不久,他们的农资经销公司就在沙河大集旁边开业了,他们成了中德化肥的胶东总代理。
生意做大了,用车就得多。爷俩聘请了专职会计、专业销售员,又增加了两辆农用运输车、一辆半挂车、一辆厢式面包车,仅生意用车就达到了五辆。
那辆“金杯”运输车,如今还闲置在老家的棚子里,大哥要留个念想。
嘀嘀嘀,
开着轿车行四方
轿车进入我的小家庭,我曾以为这是梦想,可没想到,这个梦很快就实现了。
2014年秋天,儿子大学毕业入职了一家银行,刚上班就催我给他买车,但我没有马上答应。
按说城市、乡村到处车轮滚滚,瞧那慢车道、人行道、商店超市门前、住宅小区道路、住户楼下到处车满为患,有辆车已不稀奇。
儿子鼓动,妻也动了心。妻跟她的外甥女一说,外甥女、外甥女婿和他们的儿子,一家三口开着两辆车进了城,拉上妻儿去了4s店,选车、付款,不到两个钟头就办好了。
轿车进了家庭,这是社会发展带给我们的文明和便捷,我们实实在在享受到了。儿子上班的地方离家不到一公里,他每天开着车上班、下班、办事,一休班,就带着我们去周边城市和景点,济南、青岛、烟台、蓬莱、栖霞、莱阳等,不知转悠了多少遍。
自从儿媳买了新车,儿子儿媳对那辆旧车不怎么稀罕了。出门就开新车,上济南、烟台考试,去乌镇、上海旅游,还想自驾游海南。
二哥家的第一辆轿车是2003年买的“夏利”车。二哥本来是给我侄女买的。侄女当时讲,她的小目标是五年内开上30万元的车,住上140平方米的房。第一个小目标很快实现了,侄女就把车还了回来。
去看望二姐,二姐说:“你们来,什么礼品也不用带,只要把车往门前一停,我就高兴。”
那年秋天,在哈尔滨居住多年的云姑回乡探亲。回去前,我问她打算带什么回去。已80多岁高龄的云姑张着缺齿漏风的嘴说:“家里什么也不缺,我就馋杠子头火烧。走,赶沙河大集,吃杠子头火烧去。”儿子开上新车陪她去了。逛了一天大集,买了现烤的五十个火烧。云姑也不讲究斯文了,拿起还烫手的火烧就啃了起来,连声说:“嗯,还是老味道,一点儿也没变。”
从木制独轮手推车到自行车、运输车,再到高级轿车,交通工具的变迁镌刻着我家三代人岁月的记忆,凝聚着农村人生活的艰辛与奋斗精神,回响着历史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