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燕/口述 刘甲凡/整理

早年间，农村女人生孩子，都是在出现临盆征兆后，家里人赶忙把接生婆请到家中。接生婆通常都是随身带着三大件：一个裹着剪刀的红布包袱，一个木盆里放一条毛巾，还有一杆称量为十多斤的小秤。剪刀用来剪断婴儿的脐带，木盆和毛巾给产妇和婴儿擦洗身子，最后用红包袱把婴儿裹起来，用小秤称一下重量。多数男孩比女孩重，“大小子”“小闺女”就是在这个当口称出来的。

接生婆进了产妇房间，通过询问和观察，根据症状来确定婴儿的出生时间。如果情况紧急，就告知主人赶快准备好热水，为产妇净身子和为剪刀消毒，还要把炕上铺的苇席卷起来，撒上一层细细的干土，再铺上麻袋片和马粪纸。这是防止生孩子时会有血污渗透到苇席缝隙里，那就没法清洗了。正是因为生孩子前撒在炕上这层土，便有了“土生土长”这种说法。

在接生过程中，没有其他辅助医疗设备，全凭接生婆的临床经验和多年练就的基本功。顺产的情况下，接生婆一把剪刀，一块毛巾，一盆热水就可以了。可一旦遇上“横生”“倒生”之类的难产，接生婆如果没有丰富的经验、娴熟的技术和过人的胆识，那是万万不能胜任的。

根据民间对“三姑六婆”的定义，接生婆最早被称为“稳婆”。这是因她们大都是一些行事稳重的中年妇女，经过大世面，遇到特殊情况不慌乱。她们不但有一定的医学常识，而且还掌握一些心理学知识，能缓解和稳定产妇的紧张情绪，“稳婆”的称呼便由此而来。

在我们家乡，接生婆则被称为“老牛婆”。有一种说法是指做接生婆这个职业一定要性格沉稳，遇事不慌不忙，就像老牛拉车一样，稳稳当当。还有一种说法是源于民间“瞎子调”里的一段说唱词：“为讨生活百业兴，各显神通争输赢；最牛莫过接生婆，阎王管死她管生。”

俺娘当年就是“老牛婆”行业中的佼佼者，在周边十里八村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能干上这一行，也算是秉承家传。在她之前，俺奶奶在村里接生便颇有名气。俺娘18岁那年嫁过来，俺奶奶便执意要把这门手艺传给她。俺娘小小年纪，对这种动辄就闹出人命的行当打心底不喜欢。俺奶奶就千方百计开导她，并现身说法，把“一技在手，吃穿不愁”“身有薄技，不受人欺”这些人生格言一股脑儿灌输给她。还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手艺就是要“传媳妇不传闺女”，硬生生让俺娘吃上了“老牛婆”这碗饭。

说实话，当年那种落后的条件下，接生这碗饭实在是不好吃。因为医疗条件所限，说女人生孩子属“鬼门关上走一趟”，那是千真万确。据记载，新中国成立之初，我国孕产妇死亡率高达15‰，婴儿死亡率高达200‰。光看这几组数字，就着实令人触目惊心。

在俺奶奶的严厉调教下，俺娘很快就能独立作业了。由于她胆大心细、应变能力超强、能虚心接受新生事物，也就是三两年的功夫，其接生技术与俺奶奶相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俺娘从18岁开始入行，到56岁“金盆洗手”，前后近40年时间，接生的孩子不计其数，难产的情况也遇到好多好多次，可从没出过大的差错。

俺娘不但接生技术名扬十里八村，口碑也是杠杠的。虽然她已经过世20多年了，可至今还流传着她好多积德行善的小故事。

记得当年作为接生婆的报酬，是每接生一个孩子，主人家要付给两元钱工钱、一条毛巾和一把（10个）红皮鸡蛋。可俺娘只要见其家境贫困，就不要任何报酬，只要新生儿认她做干娘或干婆婆（奶奶）就行了。到她2001年去世出殡的当口，一下子来了60多个干儿孙为她送行，受其惠顾的村邻之多由此可见一斑。

记忆中有这样一件事：我们村有个跛腿的老根大爷，40多岁才捡了一个有点痴呆的女人做媳妇。这样两个人凑到一块，日子过得自然是既贫困又邋遢。这一年，这个女人要生孩子了，老根大爷就要俺娘去接生。俺娘到了他家，只见女人躺在脏兮兮的土炕上，羊水已经破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俺娘一点儿也不嫌弃，赶紧吩咐老根大爷烧了一锅开水给剪刀消毒，还用毛巾仔仔细细为女人擦洗了身子。

经过俺娘的精心护理，孩子平安出生了。临了，俺娘不但没要老根大爷丁点报酬，反倒用旧布料为孩子缝了一床小被、撕了几块尿布送到他家，还送去几斤小米，要老根大爷熬小米粥给产妇喝，直把老根大爷感动得“吧嗒吧嗒”掉眼泪。

我们村还流传着俺娘这样一段佳话：俺哥19岁那年，年轻气盛，在村里组织的民兵训练中和民兵连长拌了几句嘴。到了秋天，上级下达了适龄青年报名参军的通知。那时候，农村青年能去参军，那真是“瞌睡遇上了枕头——求之不得”，到了解放军这个大学校，在入党、提干及退伍后招工诸多方面，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是人生道路上一个大的转折点，我哥自然就积极报名了。可民兵连长记恨我哥和他拌嘴这件事，取消了他的报名资格，给出的理由是我家有个远房大伯在韩国做生意，属有“海外关系”。我哥不服气，就找他理论，他居然说凡是亲属在国外的，都有“里通外国”的可能。为此，我哥和他大打出手，自此双方不通声气。

第二年，民兵连长他媳妇要生孩子，大约是因为这事不好意思找俺娘接生，就从亲戚家找了个“二把刀”来接生。可万万也想不到，他媳妇这次生孩子居然摊上个“讨债的”（迷信说法，如果孩子出生时先出来一只手，那就是前世的债主来讨债了）。那个“二把刀”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居然吓得撂下产妇撒丫子跑了。

这一下子让民兵连长蒙圈了，无奈之下，只得觍着脸来求俺娘。俺哥这时瞪起眼了，堵在门口死活不让俺娘去他家，嘴里还一个劲大声嚷嚷：“我报名参军，你说我们‘里通外国’。你媳妇难产了，又来找俺娘。这一旦出了什么意外，怕是又要说我们是蓄意报复吧？”这一番话抢白得民兵连长张口结舌、无言对答。

就在这个当口，俺娘发话了：“能不能参军事小，人命关天事大！”说完她就带着工具往外走，却被俺哥一把扯住了。瞬间，我一向和善可亲的娘变得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只听她大吼一声：“滚开！”随手就给了俺哥一记响亮的耳光，跨出大门，大步流星就往民兵连长家跑去。事后俺哥回忆说，俺娘那一巴掌打得很重，也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打他。

俺娘到了民兵连长家，看到他媳妇连折腾带惊吓，已经呈昏迷状态了。俺娘赶忙按压她的穴位让她清醒过来，随即对婴儿采用“先退、后转、再出”的手法，最终使孩子平安降生了。当听到孩子发出“哇哇”的哭声，民兵连长“扑通”一声给俺娘跪下了，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乡里人都说“老牛婆”属行善积德的行当，那是实至名归。想一想，俺娘这一辈子，用一双手托起一个又一个新生命，为呻吟中的产妇送去生的希望，使无数个家庭变得幸福欢乐。“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俺娘做到了，她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老牛婆”，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