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胜

编者按：

《刻在墓碑上的歌》是一部短篇文学作品集，内容包括小说与散文、电视专题解说词、歌曲三部分，是作者夏仁胜笔耕五十年来发表的百余篇精选短篇汇编，作品文图并茂，展现出作者的艺术见识在岁月里的灵动，体现了历史沧桑感。本文系作者为该作品集书写的尾记，有删减。

20世纪50年代前期，记得我七岁那年，还常被家里养的大鹅撵得满院子跑。每每这个时候，母亲总是挓挲双手护着我，父亲则会一脚踢开大鹅，指桑骂槐道：“喂不熟的畜生，滚开！”

听到父亲这样说，母亲会悄声数落：“这门里门外的，到处都是耳朵，你就不怕人听了去？”父亲无语，心潮难平。那个年月，因为家庭成分被划定为上中农，我家七八口人住的五间房子被迫腾出两间来给村里公用。院里粗声大嗓、里进外出的人多了，肆意而为的人也不少，父亲很烦。

那些年里，我的父母敏感而戒备地沉默着，我也自幼感受到一种不公。参军后，不论入团、入党还是提干，家庭成分就像横在眼前的一湾沼泽。第八个年头，我被部队列入了退伍战士的名单之中。老战友林恭听到让我退伍的消息后，据理力争，硬是请求宣传科长王文彬把我留下来。然而，一个服役八年的老兵在部队多留一年半载尚且勉强，要多留三年五年谈何容易？王文彬科长古道热肠，他看重我的能力和为人，力荐组织抓紧时间为我提干。同时，还不失时机地派出战友赵景涛，前往我的老家重新政审。

为抓住儿子当兵八年的最后一次提干机会，我的父母闻听赵景涛的来意后，当晚便来到孙子辈的村干部门前哀求，及至长跪门外。寒冬腊月，大雪飘飘，整整大半个冬夜，我的父母被凛冽的寒风吹乱了头发，被竹席般大小的雪花包裹了全身，身上结了冰……

父母这一跪，没有感动村干部，却震动了履行公务的赵景涛，他调查实情，有心成全，最终帮我完成了政审。正如古人诗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赵景涛侠肝义胆，情深谊长，令我感念终生。父母和战友，用他们的行动影响了我！

亲情和友情鼓胀着我的血脉，于是，我决心以笔耕尽孝报恩。大概是上天眷顾，我在部队时的涂鸦之作屡屡见诸报端，一篇散文还被复旦大学和上海师大选编于《青年自学丛书》。应该说，我靠的不是天赋，不是勤奋，而是守心不移。

天生的骄傲和执拗，让我不管在部队还是到地方，从不敢懈怠，从1972年到2022年，风云变幻五十春秋，我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几乎没有未涉猎过的创作区域。正像陈勇先生在序言中所说，我俨然成了一盒“万金油”。这话是一种宽容的褒奖。

从部队转业后，我有幸供职地方电视台专题部、文艺部和影视部，我后来的大部分作品也是通过电视荧屏展示的。每当荧屏上播出我的专题、我的歌曲，甚至我的电视剧时——虽然大都是些应时之作，难登大雅之堂，父母却总是不厌其烦，看了首播看重播，津津乐道，胃口大开。一曲终了，母亲会欢天喜地，奢侈地包一顿全是肉的肉蛋饺子犒劳自己，父亲也会滋滋有声地多喝几杯莱阳老白干儿。当然，时代变了，认识变了，这才是他们另眼看世界，彻底打开味蕾的根本原因！

1998年中秋，我主创的电视剧《白领农民》，由时年25岁的青年导演郭靖宇执导，被搬上省市和央视荧屏。剧中主题歌《我的农民兄弟》，经过二度创作拍成MTV，也几乎同时走红。那些天，从早到晚，每一次的播出，父母都会看得有滋有味儿。

同步新时代，给父母挣回更大的尊严，一直是我不断努力的动力。从认识到要从改变自己开始，一切就都改变了，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进发。父母耄耋之年，正是我退休之时，并非兴趣和爱好，也不是觉悟和理想，依然是因为心中有爱，我才义无反顾一头扎进文字堆里，潜心研磨时光，把生活中拓成的土坯、收割到田间地头的稻谷、扎成捆的高粱秸秆，以及打磨的石头瓦片，一一梳理雕琢，能砌炕的砌炕，能建房的建房，倒真有不少的创作建树，以飨父母。

《孔子家语》有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想来，我一生深感愧疚的是，父母在世的时候，我没有以最好的作品给他们最崇高的尊严。当我的长篇人物传记文学《乡间大道》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新闻发布会的时候；当我和著名导演郭靖宇联合创作的79集电视剧《大秧歌》在卫视和央视轮番播映的时候；当我为纪念父母而作的歌曲《家有父母好幸福》在大江南北广为传唱的时候……我的父母却已双双溘然长逝！我痛彻心扉。啊！如果父母健在，如果他们能亲口尝尝我摘的梨儿，那该多好啊！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不知多少个清明时节，也不知多少个断魂之日，我把父母去世后出版发行的传记文学，以及刻成光盘的电视剧和歌曲，一一捧在手里，就如在学生时代完成的作业一样，恭敬而虔诚地放在父母的墓前……我想，对父母的思念和倾诉，二老在天堂里一定能够接收到，一定会颔首微笑。我也无比自信，父母依然活在这个世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们仍然以天下道德约束我：“儿啊！做人一辈子不容易，你可要把尾巴夹紧啦！”

夹着尾巴做人，是父母对他们自己，也是对我终生的约束。其实，父母之恩、夫妻之爱、儿孙之情和朋友之友谊，随着日月的更迭、情感的融合，到头来都变成了一种亲情。由此，以亲情之心去感恩，我把笔耕半个世纪、散落在各个角落的短篇作品，做个粗略的结集，一方面是对父母的一种汇报和悼念，另一方面也是对妻儿老小和亲朋好友的答谢。正像我曾草拟的一首小诗所言：

往事风干岁月瘦，

老来壮志未曾酬。

醉里乾坤天地宽，

梦中把酒逐风流。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以群分。身边的人强，才能遇强则强。耳濡目染，不学以能，潜移默化都是进步。何况书中提及的陈勇、陈蕾，以及赵景涛、张志刚等等，他们将自己的爱融入我的爱，浓浓的，不是稀释，而是变成比鲜血还要黏稠的一种亲情。这一来，全心全意的指点，高屋建瓴的策划，与时俱进的运作，就像对待一个偌大的建筑项目，他们以工程学家的宏观把握与烛幽探微的睿智，从拟定书名到推敲章节，尽善尽美地描绘着该书的蓝本。我的本家兄弟夏晶南、侄女夏美翠、侄子夏日晓，以及我的忘年之交于玄德、梨乡故交姜秀芹，本埠新朋林瑞，则像置身于一个家庭作坊，不辞辛苦，一次次地给我出谋划策。毫不夸张地说，该书的每一篇文章、每一幅插图，以至每一个音符，都记录着他们满腔的热忱。

啊！我的父母大人，我的至爱亲朋，还有本书所有文稿中讴歌的那些旧人旧事和先进人物，以及当初和我一起披星戴月、一起呕心沥血的同事同仁。时至今日，虽然有些人年事已高，有些人已经作古，但在我的新书中依然能找到他们的存在方式。有人说，爱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他们应该是那长河里盛开的朵朵浪花。

贮蓄葡萄最好的方法是把葡萄酿成酒，保存岁月最好的行为是把岁月变成诗。时代大浪冲散无数的梦幻，人生的尘缘渐行渐远。因此，维持亲情最好的办法是把亲情化作爱，是那种植入骨子里的爱，融入血液中的爱。只要心中有爱，一定会听水水有声，看山山有色，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都是歌。

老牛不怕行苦迟，一蓑雨衣两腿泥。我欲向天再借七十年，为了父母的尊严，以许余生不悲秋，写尽苍生亲情篇！

作者简介：

夏仁胜，山东莱阳人，国家一级编剧。1950年出生，投笔从戎十八载，于军内外报纸杂志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杂文三百余篇。转业做电视人后，自采、自编、自导、自拍各类电视专题片和音乐电视节目千余部（集）。其中，百余部（集）获中国广播电视学会和省、市各种评比一、二等奖，以及全国音乐电视“星光奖”和山东省“五个一”精品工程奖。《藏族少年在海边》《白领农民》《月上昆仑》《我的爸爸》和《大秧歌》等中长篇电视剧获山东省“五个一”精品工程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金鹰奖”和中国最佳优秀电视剧奖。出版发行《净土》《梨乡老三哥》《乡间大道》《大秧歌》等中长篇传记文学作品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