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安之恋

2023年10月17日

小非

小的时候,家住四川西部的雅安。那座小城,雅致安逸,让人感到舒心和亲切。迤逦蜿蜒的青衣江穿城而过,山峦城郭四季充盈着浓浓的绿意,似乎永远也飘洒不完的细雨,扯拽着人们无尽的遐思,漫天飞舞……

情满青衣江

雅安之钟灵毓秀,得益于水。青衣江自西向东奔涌,孕育了小城的秀美,人们亲切地将之称为大河。南城与北城依偎着江水,似乎要紧紧抱住母亲的胸膛。

青衣江的源头在北部的宝兴山区,那里连接着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高山上的积雪融化后,条条小溪相聚,就成了顺势而下的江水。

说不准为什么要叫青衣江,是因为青绿如一条衣带,抑或清丽若戏曲里的青衣,总之,让人很是依恋。

那条大河奔腾两百多公里后,在乐山大佛脚下与岷江、大渡河相聚,三水合一,南下宜宾,汇入了更为著名的金沙江,最终以长江之身扑入了东海的怀抱。

夏日里,青衣江是我们这些躁动少年的游泳池,伙伴们常常手拉着手,沿着伸入河床的“红崖包”,东摇西晃地向江心走去。虽然许多人半道就被湍急的水流冲倒了,难以走到江心,然而顺水漂游亦是妙趣横生。

乱石险滩,江水形成了很多漩涡,不识水性的人往往望而生畏,然而我们这些胆大的荷尔蒙少年并不害怕,卷进去后只要不乱扑腾,很快就会顺着漩流钻出水面,露头后奋力前扑,接着就会离开漩涡。

当我第一次费尽周折走到江心时异常激动,扑入水中后得意地挥臂炫耀,岸边的邻居以为我呼救,赶紧告诉了家人。那时每年都有孩子淹死在江中,母亲心中已无希望,却依然顺着河滩追了好几里地,没想到我居然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气得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回了家,挨揍自然是免不了的,然而还是无法阻止我下水的冲动。

很久以来,青衣江上只有一座铁索桥,那是1941年雅安士绅为西康军政长官刘文辉祝寿时集资捐建的,两年后竣工,名曰“文辉桥”。不过,铁索桥因狭窄而摇晃,车辆也不能通行,还是不方便。

彼时尚有西康省,雅安乃省会。1954年,借助康藏公路贯通之力,青衣江公路大桥终于通车。1955年西康省撤销后,雅安划入四川,康藏公路也变成川藏公路,起点向东北延伸,从雅安变为成都。

不过,许多人不愿绕路,还是习惯摆渡出行。坐上平底木船,艄公竹篙一点,便可泛舟江上。船不大,也就能坐十多个人,青绿的江水离船帮上沿不过尺许,开始有些害怕,来回几趟,很快就会轻松自如。江水湍急,船的路径抻成了斜线,泊岸后,两边都要由纤夫逆水向上拉一段,方能不断往返。

彼时家居南岸,妹妹却在北岸的商业局幼儿园上全托,周六傍晚接回,周日傍晚送到。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保姆婆婆身体不舒服,让我把妹妹送回幼儿园。

我们乘船过江后,妹妹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心里也有些不舍,然而口袋里只剩两分钱了,仅够一人过渡。我带着妹妹从青衣江大桥绕了一圈返回南岸后,始终在江边徘徊,不敢回家,直到夕阳西下,才鼓足勇气迈进了家门。落日的余晖中,母亲的眼睛有些湿润,妹妹从此留在了南岸改上日托,那是1965年夏日的一个傍晚。

青衣江堤岸边的滨江大道,连接着川藏公路,那个时期沥青路、水泥路只有城里这段才有,城外的路面铺的都是石子儿,取自青衣江边的河滩。

工余时间,男人们拎着大锤,将大个的酥石破成片状装进背篼,然后从河滩背到堤岸。等候的妇孺劳力,左手握着用废旧轮胎胶条钉成的鸭梨状套圈,右手握锤将套在里面的石片砸成石子儿,逐步堆积成梯形。个把月时间,养路部门现场量方,当场付款。借此营生,很多人家都能赚点小钱贴补家用。

有一段时间,保姆婆婆带着我们兄妹到了她家。邻居少年焦其明,眉清目朗,长我三岁,只是家境贫寒。只要有空,他就会带着我砸石子儿,如果卖出一元钱,他会分给我两毛,虽然不多,买冰棍解馋却够了,然而焦其明的八毛钱,大都要交给家里。

焦其明的父亲是一位钓鱼高手,星期天似乎永远在江边垂钓。他的钓竿原始,竹子做的,那个缠绕鱼线的楠竹套筒上勒出了清晰的痕迹。我非常钦佩他甩竿的姿势,身体向后一仰,右手高高一扬,鱼线瞬间就顺着套在左臂上的竹筒抽丝般抻出,鱼钩顿时飞出很远。

他钓上来的鱼五花八门,非常好看,大多数我叫不上名字。我经常用有些讨好的目光巴结焦其明的父亲,但是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始终对我不屑,从来没给过我一条鱼。

保姆婆婆看不惯焦其明父亲对我的态度,背地里总是骂他。那天,她在江边淘米洗菜,突然发现一条受伤的鱼在水中半沉半浮地漂着。她知道我喜欢鱼,远远地招呼我快点过来。我跑过去后,顾不得脱衣服,就跳入水中把鱼捞了出来。把鱼放到脸盆里养起来后,我非常兴奋,没想到第二天鱼却死了。保姆婆婆将鱼煨汤后,我就是不喝,心里难过极了。

焦其明也没看到过父亲的好脸色,心中充满怨恨。不过他似乎继承了其父的某些天赋,也会钓鱼。

傍晚时分,我们在棕绳上拴上一串鱼钩,挂上挖来的蚯蚓,两端绑上石块,一人一头抻直棕绳,踩水将绳子沉入江底。翌日天色微明,再用绑有铁钩的竹竿到江中找寻,几乎钩钩不空,虽然多为一拃左右的“红尾巴”,但我们也十分欣喜。

青衣江边的河滩上,洒满了我少年时代的足迹。没入水中的鹅卵石,在阳光的辉映下晶莹剔透,有如珠玑,在我心中泛起了童话般的色彩。

汛期到了,江水几乎漫上堤岸,上游林场利用这个机会开始漂放,砍伐的木材早就堆积在岸边,随着水流的涨势自然浮上水面。

一根根粗大的圆木接二连三地从眼前飞逝,蔚为壮观。汹涌澎湃的江水,激起了我的遐想,真希望能骑在圆木之上顺水漂流,奔向远方……

迷人的“三雅”

雅安古称雅州,相传女娲补天来到此地时,七彩石几乎用尽,故而留下了这片最大的“天漏”。气象记录表明,雅安年均降雨量接近2200毫米,年均降雨日220天左右,是我国降雨量、降雨日最多的地区。

如果说青衣江孕育了雅安,那么雨水则滋润了雅安。雨乃大自然之精灵,雨丝如同情思般摇曳,雨滴仿佛珍珠般洒落,自然会给人美妙的感受和无尽的遐想。

不过,阴雨连绵,整日湿漉漉的,也会让人不太舒服。多雨之地,往往乌云满天,人们盼望阳光灿烂,四川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就表达了这种心情。然而,雅安的雨却是另外一番情趣。

雅安素以“三雅”著称,“雅雨”当推为首,每天几乎下雨,每每都在夜里,恰如杜甫诗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绝少倾盆而作,大都如抽丝般飘洒。静夜拥衾而卧,听梧桐滴水,闻芭蕉细语,梦里也是青春。天色微明,细雨悄然离去,曙光里、空气中都是甜的。

雅安地处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过渡地区,群山环绕,森林覆盖率很高,一向有“天府之肺”的美誉。不过,若无雅雨润泽,草木大概也不会如此丰茂。互为因果,翠绿的群峰又为从天而降的雅雨搭好了天梯。

晚清诗人赵熙曾经咏道:“塞外天明掌上秋,晓寒六月透重裘。回栏右指山底处,一角云窝是雅州。”

诗中的“云窝”,实乃雅安东南不远的周公山,层峦叠嶂,非人人可以攀爬。半山腰以上,终日云雾缭绕,遍布茂密修竹、灌木藤萝,自然是打柴的好去处。

焦其明算是与我有点交情,架不住我的软缠硬磨,好歹带我上山砍了次“青杠”柴。这种柴火硬,余烬不是灰,而是成型的木炭,积攒下来,冬日里可放入火盆取暖。

一背“青杠”柴大概能卖块把钱,听起来不算少,然而背起柴捆下山时,焦其明踉踉跄跄的沉重脚步,给少年的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周公山下有条周公河,人们下山后,往往会在这里洗掉身上的汗水和泥污。相对于青衣江那条大河,人们称其为小河。岸边邻水的深潭洞穴里,隐藏着著名的“雅鱼”,雅安得天独厚的高氧环境,使其在这里怡然自得。

雅鱼似鲤而鳞细如鳟,青黑修长,大的不过斤许,一般的也就六七两,肉质细嫩肥腻,没有泥腥味。据说,清代上贡慈禧,被誉为“龙凤之肉”,亦被奉为“三雅”之一。

雅鱼是裂腹鱼的分支,学名齐口裂腹鱼,另一个分支重口裂腹鱼,生活在岷江、大渡河水系。雅鱼名贵,有人亦以重口裂腹鱼冒充。不过,雅鱼颅腔内有一根似剑的骨刺,当为身份的明证。民间演绎,那把独一无二的“宝剑”,乃女娲补天时遗落江中,被雅鱼吞入口中的。

上世纪60年代,小河与大河交汇处有座小桥,桥头上有处馆子叫越香村,临河悬浮探出。名字很雅,建筑也很有意趣,砂锅雅鱼是这里最著名的菜肴。

除了近郊的周公山,城内还有一座苍坪山,海拔不过五六十米,名气却不小。当年刘文辉的国民党第二十四军军部,就设立在那里,彼时其还兼任西康省政府主席,省政府亦设在山上。

刘文辉家族显赫,他的侄子刘湘当过川军总司令,他本人后来当过国家林业部部长。

刘文辉在雅安的公馆位于苍坪山上的军部里,那是一座欧式风格的三层小楼,一楼是个面积很大的客厅,有时也兼做舞厅,二楼、三楼是卧室。

刘文辉的三夫人杨蕴光是成都女子模范中学的校花,喜欢跳舞。刘公馆设宴,砂锅雅鱼是道当家菜,更吸引人的却是公馆里的舞会,接到刘军长或是刘主席的请帖,雅安的士绅更盼望一睹杨蕴光的芳容,她的身上演绎着“雅女”的美丽。

1950年2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六十二军进驻雅安,后成立西康军区(由第62军兼),军部或曰军区接管了苍坪山。1955年9月西康省撤销后,这里成为雅安军分区营区。1958年夏,五十四军从朝鲜移师四川,一三○师师部进驻苍坪山,师长董占林伯伯被安排住在原来的刘公馆。

小楼里最令人惊异的是木格窗棂里镶嵌的彩色玻璃,它们和山下天主教堂里的一模一样,令人感觉到了某种神秘和遥远。董伯伯的警卫员何其宗吓唬我们说,三楼曾经吊死过一个丫环,这让少年的我感到了惊悚。不过,这也许就是个故事。

“三雅”之中,还是雅女最吸引人,青衣江哺育了她们的性情,飘洒的雨丝滋养了她们的肌肤,温润的阳光为她们白皙细腻的面庞染上了些许红润,宛若天仙。

初夏时节,高高大大的黄桷树上,花蕾绽放,细长秀美的黄桷兰倒垂枝丫,任意悬挂。循着花香,另一位雅女翩然而至。她叫云秀,在雅中读书,温婉腼腆,长得好美。她也是保姆婆婆的邻居。第一次相遇,一股清香飘了过来,沁人心脾。

云秀喜欢黄桷兰,或别插发髻,或拴挂胸襟,花香伴随体香,四处传递,吸引了保姆婆婆的儿子九哥。他与云秀两情相悦,就连年少懵懂的我,似乎也感觉到了些什么,然而两人还是失之交臂。

后来我才知道,云秀的父亲犯过错误交街道管制,她自觉低人一等,九哥尚处于羞涩的年纪,亦张不开口。后来,云秀全家被遣返乡下,再也未能相见。

几十年过去了,云秀如今在哪里?我的脑海里还会浮现出她的身影,是否像一朵隽秀的黄桷兰,我说不清楚,但少年时的记忆依然那样清晰……

雅安,真是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