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玉华

一直想写写爷爷，他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生、他的人格和修养，在我心目中矗立起了一个丰满高大的形象。尽管，我从没见过爷爷。他早在1961年就病逝了，丢下老伴和五个孩子。那一年，我父亲十四岁，最小的叔叔才七岁。

我家的老屋东西走向只有三间，左右各有两间厢房，西厢房是放柴火农具的，东厢房有大大小小的缸，算是储粮间。小时候，我在祖传的老屋西厢房与爷爷有了第一次交集。我和小伙伴捉迷藏，常藏在西厢房的麦草堆里，在那里面发现了很多书本，字迹像教科书般工整，都是竖着写的毛笔字。六岁前我没上学，也不认识那些字，就问父亲，才知道我爷爷曾经是商人，那些书本是爷爷的手迹账本。懵懂的我从大人口中得知，爷爷不仅写得一笔好书法，而且算盘打得既快又精准，是一个成功的商人。

据老辈人说，爷爷在娶我奶奶之前结过婚，他的原配生了两个女儿以后便再没生育。那个年代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对于商人来说，家里没有男娃，会被族人耻笑。爷爷看着大哥们家里都有男娃，时常觉得抬不起头。即便这样，我爷爷也没有动再娶的念头。

福山东北关一位大财主一直觊觎我家祖屋，想趁火打劫，他笑话我爷爷没有儿子，祖宗的家业也没人继承，还不如把祖屋腾出来卖给他。大财主许诺多给我爷爷银元和好田，让在别处安家落户。面对三天两头来游说卖房的人，我爷爷由于赌气，便有了再娶的念头，那时我爷爷已经五十岁左右了。

新中国成立前，我爷爷在烟台大马路与别人合伙做煤炭生意，主要负责来往账目。爷爷经营管理有一手，当年的生意很火。有经商头脑的爷爷在烟台公利市场的鱼市场也投资入股。为了生意，他经常去公利市场的鱼市考察走访，在那段时间认识了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奶奶。那时，年轻的奶奶自己带着两个三四岁的女儿，生活窘迫。爷爷心地善良，看着孤儿寡母挺不容易的，就经常买点心给孩子，打发伙计送过去。奶奶家里有啥体力活，他也会去帮忙。一来二去的，他们熟悉了，无话不谈，后经人牵线，捅破那层窗户纸。媒人说，赶紧续弦生个儿子，断了那位大财主的心思。奶奶比爷爷小二十多岁，为了迎娶奶奶，爷爷就和原配协议离婚了，两个女儿跟了原配。爷爷把祖居后院的一栋房子和东厢房给了她们娘仨。

爷爷娶了我奶奶，生了儿子后，大财主也断了占有我家祖屋的念想。村里老人说，新中国成立后，我爷爷多次受到上级领导口头嘉奖，表扬他立场坚定，面对诱惑毫不动心，并把我爷爷树立为“思想觉悟高的商人典范”。

奶奶一连生了四个孩子。第一胎是我姑姑，排行老二的大儿子年幼时夭折了，为此我奶奶大病一场，后来身体好转，又连续生了两个儿子，但也从此落下病根。有了我父亲以后，爷爷简直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父亲还在襁褓时，家里的钟表都得用棉花包起来，怕响声惊着父亲。

奶奶的身体一直都很虚弱，孩子又多，年轻的她根本照顾不过来。爷爷便回到村里，和别人合伙在北店子街开了一家杂货铺，商号“协顺商行”。村里的老人讲，东北关北店子老街当年人流大，多家商号在这条老街经营，大概有七十多家。每月三六九赶集日，更为这条老街的繁华锦上添花。

爷爷的商行管理得井井有条，那个年代，村里手头宽裕的人家不多，去我爷爷那里买东西的时常赊账。爷爷心善，赊账好久也没钱还的，他也从来也不催账。到了年底确实困难还不起账的，还会一笔勾销。他经常说，谁家没有个难事，还告诉后人，善待别人就是给后辈积德。北店子老街的商行老板们拟订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困难的村民还不上账的，到年底都一笔勾销，也算是扶困帮贫，为社会做慈善。

可能与当时的商风有关，据史志记载，福山北店子街的商人礼貌待客，信誉第一，进门热情待客，出门笑脸相送。对待伙计也不薄，吃饭同桌，饭菜一样，夏天冬天还给置办衣服，伙计看病也是店里付费。老板也不准带家眷到店里，导致家里的内眷孩子对于经商都不太明白。

1955年公私合营后，爷爷回家务农，多年在外经商的他拿起锄头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后来，爷爷的身体日渐衰老，1961年冬天，爷爷一病不起，丢下老伴和五个孩子走了。那一年，我父亲十四岁，最小的叔叔才七岁。据说爷爷走得很安详，因为他有了我父亲和小叔。弥留之际，他拉着父亲和小叔的手说：“你们的母亲对赖家有功，给赖家留下你们两棵苗，我也能安心地面对老祖宗，以后你们要好好孝顺你母亲。她的身子骨太弱，你大哥夭折对她的打击太大。”父亲告诉我，看着被病痛折磨到瘦成一把骨头的爷爷，一家人都哭得说不出话了。我奶奶更不用说了，真心疼她的那个人要走了，撕心裂肺的痛使她本就虚弱的身子仿佛摇摇欲倒。

坐在黄昏里，我端详着爷爷手迹工整的旧账本，仿佛是见到了爷爷。这隐如尘烟的旧账本啊，一定是爷爷留给我们后人的念想，是激励后辈奋发向上的一笔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