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风

2023年10月11日

牟民

你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耳听鸣叫,抓一把是虚空。说你存在,没人见到你真实的模样,只有山川河流、草木庄稼,懂你知你;只有故乡拥抱你,有个成语叫风调雨顺。

要写你,并非易事,你灵动飘逸的影子如流水,稍一踌躇,就从笔尖溜走。你带着迷踪拳术,在时间上刻下痕迹,在大地上留下印记,却让人常常忽略你的存在。

江湖上,你可称为老大?习风、微风,纳百川在心里,拢万物于怀中,人可兜风、赏风;暖风、春风,绿一片生机,润自然生长,人可沐浴春风;大风卷来乌云,普降甘霖,湖河满溢,湿地盎然,人可乘风;台风、飓风,不常有,一发威,携带海啸,风卷残云;还有朔风、寒风,催眠了大地。风气、风度、风骨,家风、村风、国风,那是看不见的支柱,撑起做人的脊梁。

风从哪里来,它听从自然安排,也无好坏,要是半路被杀气裹挟,不免给世间带来毁坏。“东风恶,欢情薄。”恶的不是风,是陆游的悲情。“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同样的东风,在李煜眼里却是悲情高远,与家国生存相融。朱熹的“等闲识得东风面”给人欢快之感,东风叫醒了万紫千红。“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的西风却是让人悲怆消瘦的,比起“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的铁骑风骨,的确是“小我”了。“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寒菊凛然不惧,留香枝头,倒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给人无限的暖,无尽的远方思念。看来,风时刻活在人间,诗人们赋予了风不同的寓意。风却说,我是无孔不入,调和寒来暑往的。

故乡的风,因四面环山,来去不定。春来,微风徐徐,它可能从东山来,带着和煦的阳光,沾了一身泥尘,一路不急不缓,把它的味道给树梢、给刚解冻的河水,吹在田间的父老身上,吹在汗水津津的脊背上。它可能从西边来,一辆车后跟着一条狗,车上有开春用的种子化肥,狗踏风而追,风追车行。村西水塘里泛起一阵阵涟漪,风暂且停留,窃窃私语。风从北来,吹着

相继南走打工男女的衣服,吹起黑发,背影渐渐远去。一阵旋风过后,村南一片翠绿。南来的风是笑的、是沉醉的,燕子顺风而行,带来它久别的新意。

我故乡的风啊,没有刁钻气,没有痞气,它最解人意。它贴着山谷走,从树中穿过,抚摸着麦田,笑意盈盈,纤纤迈步;它从山坡草地来,嘴里含着先人的嘱托;它从某个角落来,吹开屋门,或者钻进瓦垄里,叙说远方人的消息。故乡地处胶东屋脊,远离大海,再肆虐的台风到达,已成强弩之末,顶多为大风,带着凉爽的雨。故乡的风时刻勤劳、时刻守护,家乡人在风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风为友,风与人恰如鱼与水,无风不活,活在风中。

忆起初识风的那一刻,我就把它记在了心里。缺吃少穿的日子里,锅底烧草常常断顿。一个秋日的傍晚,我拿起竹筢子、大篓子,去东山沟里划拉树叶。秋风正紧,吹得我步履不稳。来到沟里,一地厚厚的落叶,让我大为高兴,紧握竹筢子,搂起树叶。划拉一堆,风呼一声刮来,树叶满地飞跑,眨眼间,一堆树叶溜光。我再划拉,风又吹来,我只好弯腰用手搂住树叶装进篓子里。篓子毕竟盛不了多少,我想把树叶聚集一起,在篓子上再加个高。等我用竹筢子撅起大篓子,刚入平道,风又围拢来,它一个大喊,把篓子上的树叶掀掉一半儿。我怒斥风,可风打一个旋儿,将篓子里的树叶全夹带出去,撒向空中。

风呼呼地在空里说话,你呀,不懂我心思,我要给树叶解锁。你呢,你就不会避开我?风的话,当时认为是气话,多年后,我才晓得,风说了实在话,要学会顺风。

草听到风来了,醒了;满山的花儿闻到风的气息,开了;鸟儿们扇动着翅膀御风而行,在树枝间避风觅食;各种种子正安眠做梦,被风唤起,钻出泥土,由风怀抱,雨露滋润。风呼叫着地瓜、大豆、高粱、苞米、麦子、花生,催促它们快长,别打盹儿。夏风带着雨,带着墨绿,一路吹过,吹黄了秋。庄稼打个闪儿,被风叫熟了,在风哗啦哗啦的声中归仓。故乡的风知道父老们累了,由北慢慢刮来,先凉后冷再寒,刮去大半年的灰尘,刮来大雪封山。暖屋热炕,家乡人懂风避风,喝茶聊天,来个沉淀,勾画明年的蓝图。风在时刻看守着,蹲伏在村口、街巷、门前,听那动人的话语。

那个冬天的黄昏,家里的一头壳郎猪从圈里跳出,跑到了村外。朔风呼啸,雪花纷飞,我和父母妹妹分头去寻找那头猪。东西南北,我往村北找。猪走过的印迹,不一会儿就被风雪掩住。我忽然嗅到风中猪的味道,还有猪的喘息。我知道它要向牧场跑,它是从那儿买到我家的。它黑乎乎的影子在前面,我分开风雪的搅扰,拿着鞭子,超过它、遮住它、呼唤它。它站立了片刻,返身就跑。一路顺风,我和猪回家了。风真好,它给了我灵敏的嗅觉,又助力我驱赶猪。

最忘不了凌晨,背上书包,打开屋门,一阵风扑来,身子一哆嗦,风便透骨。迎着寒风,先小跑,再快跑,那寒气似铁掌,脸被打疼了,顾不得疼赶快跑,闭嘴顶风跑,跑到五里外的学校,脸不疼了,脚下热乎乎的。风不冷了,它扑到身上也没有那么狂了。傍晚夕阳中,风被冬日梳理过,它不再冷酷,尽管冷,被我们一阵奔跑甩在了身后,这叫伴风。就这么跑着跑着,我们跑出了冬,跑到了春,转眼跑到外乡读书。我们啃着冷馒头,春秋一色单薄的衣服,冬天贴身小棉袄,风一吹冷到骨肉。父老们不舍得多花一分钱,省下供我们读书。我们不怕苦,我们不懂书中只有黄金屋,但读书不会成为睁眼瞎,读书有用的风气浸润在心里。

风刮过村子的南山,一片片槐树、杨树把村南染绿了,村人在绿色中忙碌,个个青春昂扬。父亲曾为护林员,战争年代他练就了铁脚板,行走如风,曾经有个砍树偷粮的人瞅着父亲的脚印,明明去了北山,偷树人在南山刚下手,斧头触到树皮,父亲却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背后。他惊慌地说道,你脚下安了风火轮吗?父亲笑笑,我脚掌有眼,你别跟我打马虎眼,走吧,再让我抓住,让你喝西北风。那个年代,人都听话讲理,没歪风,被训斥过了,绝对金盆洗手。即使家里再穷,也不能动集体一点儿草木。风也明理,刮来的是干净、无杂尘、无污染的风,喝一口都能把心亮堂了。风最见不得那些奸佞、那些龌龊,它拥戴善良、纯正。它无论从哪里来,拐个弯儿,也要来我们故乡走走看看。故乡的风真纯啊!

风静悄悄地到每户农家,深入探查。墙上的大奖状,一张张掀起来,哗哗的;读书声、织机声、扒玉米声、编织声,盖住了它的响动。家家吃着地瓜、地瓜干,却闪烁着憧憬的目光。小推车上襻,一溜顺风,奔波在村里村外,推出去满满的农家粪,换来金晃晃的麦子、稻谷、苞米。风刮着满山的果实,装车,送往粮库。奔走的风,看见暗夜里村民们在场院里点着汽灯干活儿,它悄悄地离开,别扰了忙秋。风只要有空,就不停地转悠。哪家有难,风会叫来相帮的东邻西舍;哪家孩子感冒了,扁桃体脓肿了,大妈大婶们送来鸡蛋,送来消肿退烧的偏方,街巷里刮的是那么温暖的和风。

风刮着刮着,刮走了一片片槐树、杨树,刮来了一片片苹果树、梨树、桃树。苹果树长高了,结苹果了,苹果下树了,风刮着各种车辆,往返批发市场,刮来哗哗的百元票子。村道加宽了,许多村民被风刮到了开阔地,盖起了二层小楼。风会待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搅拌阳光,喝着雨露,花开了满院子。风再来我们村,顺了,没有遮挡了。曾经的父老们,他们的背被风刮驼了,刮得满脸皱纹。风不那么殷勤了,空闲的老屋多了,它懒得去探望了。父亲曾数着手指头,数说九十多年的往事,一清二楚,种了多少斤粮食,他也有八九不离十,可他说不清经历了多少风雨,虽然风雨打在脊背上,他数不清,最后风把他呼呼刮走了。风担心,这么刮下去,除了自己,故乡的一切会让它刮走,故乡的风不免有些孤独。

风刮得越来越小了,我们村的树木太茂盛了,无人踩踏的草太高了,草木把风吃掉了。

再次回家听听风,跟风聊一聊,我不去别处,我凝视着老屋墙壁上的那些字画,那屋顶仰棚破漏的地方,那儿有无数的藏风,我一到,它就呜呜叫起,带我一起回望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