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利

年幼时，在我惹母亲生气的时候，她总是用手指使劲戳一下我的头，然后再加上一句，你这种倔强劲儿跟你父亲一模一样。那时，我对这句话懵懵懂懂。一直到我少年时，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两件事，才让我领略了父亲的倔强，但这种倔强值得我珍藏一辈子。

1993年暮春，我读初三，已是中考的关键时期。父亲为了供我读书，在自家的口粮田里种了半亩韭菜。开春以后，韭菜长势喜人，父亲每天都要割上一畦到菜市场去卖，否则韭菜就会老掉，而要卖上好价钱，还要趁早去，所以，父亲每天都像蜜蜂一样勤劳。

有一天，村里的王大爷要翻盖新房子，找父亲帮忙。在王大爷和父亲交谈的过程中，母亲在一旁偷偷地给父亲使眼色，提醒现在正是韭菜收割的旺季，实在抽不出时间，但父亲最后却给出这样的答复：“没问题，我明天一定去。”

王大爷走后，母亲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我明白父亲的意思。王大爷无儿无女，不靠街坊邻居靠谁呢？可就是这次帮忙，引发了一场“战争”。

第二天晚上，父亲很晚才回来，而且有些微醉。母亲见状，有些恼火：“你就知道喝酒，明天的韭菜怎么办？”父亲歉意地解释说：“老王太热情了……”没等父亲说完，母亲又递上一箩筐的话：“别人家的事都是大事，自己的事都是小事。”说完，她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等母亲再次打开房门，父亲已经不见了。母亲着急了，她了解父亲，父亲的倔强劲儿上来了。母亲赶紧让我去田里找父亲。等我到了地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潮湿不堪的草地，此起彼伏的虫鸣，冷飕飕的凉风，竟然成了父亲的“伴侣”。父亲蜷缩在草地里的蛇皮袋子上睡着了，发出了沉沉的鼾声。

我摇醒了父亲，央求他回家去睡，他执意不肯，还呵斥我赶紧回家，别耽误明天复习功课。我拗不过父亲，只好回家了。第二天清晨，我跑到地头去看，顿时惊呆了，一畦韭菜已经不见了。父亲趁着天蒙蒙亮的时候，自己割完韭菜就出发了，他没有等我和母亲过来帮忙。

看着深深的车辙，再想想更深露重的昨夜，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考上县城一中，不能让父亲失望。

1996年夏天，我即将读高三，同样是人生重要的关口。暑假，我主动提出帮父亲去卖菜，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他用严厉的口气命令我，在家好好复习功课。

一天中午，我正在家做作业，突然传来敲门声，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他告诉我，今天早晨，父亲在菜市场把他的鸡蛋摊给碰了，父亲答应给他200元钱作为补偿。我有些迟疑，男人赶紧说出父亲的名字和三轮车的模样。这下打消了我怀疑的念头，我在抽屉里取了200元钱给他。

父亲回来后，一听我的讲述，就知道我上当了。原来，父亲确实碰了他的鸡蛋摊，但损失很小，那一筐鸡蛋总共才200元钱，父亲与他协商补偿50元钱。我支吾着，无言以对。

刚说完，父亲就推着自行车出去了。母亲告诉我，你父亲一定去找那个人去了，他的倔强劲儿又上来了。过了许久，父亲也没有回来，我有些担心，就骑车去接父亲。

快到那个男人住的村庄时，我才接到父亲。父亲很疲惫，嗓子有些沙哑。我没问，但我知道父亲一定费了不少口舌。父亲回来以后，让我把这件事记在日记本里。

对于这两件事，我从来没有问过父亲这样做的理由，但我一直铭记在心。我时常告诉自己，一定不能给父亲丢脸，我要对得起父亲的艰辛劳作。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一个海滨城市工作，算是给了父亲一个比较满意的交代。

几年以后，我有了女儿。带孩子回家探亲的时候，我给父亲提起这两件事，父亲略带严肃地说：“孩子，看来我的心血没有白费，爸爸嘴笨，说不出大道理，只能做给你看。”

我沉思着点点头，反复揣摩父亲的做法，幡然醒悟。第一件事，父亲是想告诉我，不要给昨天的懈怠找理由，哪怕咬紧牙关，也要跟上今天的节奏。第二件事，父亲想告诉我，人不能无原则地纵容错误，要尽力挽回损失。

父亲不是商界达人、不是政界要员，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但却用他的“倔强”给儿子上了一堂永远无法忘怀的哲学课。在儿子眼里，父亲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