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惠 撰文/供图

秋风已凉，重阳将至，油然想起诗人王维17岁时写下的那首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以往总是对开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佳句情有独钟，而今年不同，对后两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有了切肤感受。是啊，小弟依旧在，长兄却撒手远去……

一

2022年12月24日凌晨四点半，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电话另一端，传来侄子春涛哽咽的声音：“小叔，我爸……刚才走了……”

如五雷轰顶，我一时蒙住了。怎么会这么快，这么突然？六天前的上午，我去看望他时，精神还很好。他在看电视，于是我们聊起了世界杯：宝刀不老的梅西、如日中天的姆巴佩、英雄迟暮的C罗、老当益壮的魔笛……当然，也免不了从卡塔尔八九万狂欢球迷的现场，联系到抗疫形势的现状——这位曾经的流行病学专家自然是放心不下新冠病毒对全民健康的危害及对正常生活的影响。

黎明时分的街道冷冷清清，间或有出租车驶过。惨淡的路灯光飘洒在路边的积雪上，泛着白光，加剧了凛冽的寒意。当我赶到大哥家时，大嫂一家人正在给大哥穿寿衣。大嫂读过护校，擅长小儿推拿，退休后对慕名上门的患者依然热情接待，耐心指导，免费治疗。按大嫂旨意，寿衣是白色的，大哥穿上尤显得圣洁高贵。大哥面容安详，一如过去的睡相，唯双唇微张，好像有话要交代……

望着大哥的遗容，往事在脑海里浮现闪回，眼泪也禁不住滚落下来。

二

1932年腊月廿七，大哥出生在牟平沁水河西畔的一个小村落。他天资聪颖，自幼好学，随父母到烟台、到上海，虽辗转各地，频换学校，但功课好，一直都是“学霸”。1953年，他从上海大同中学考入上海第一医学院医疗系，学完流行病学这门课程后，得到流行病学主任苏德隆教授的青睐。苏德隆教授是我国著名医学教育家、流行病学奠基人，1944年留学美国霍普金斯大学，获公共卫生硕士学位；1945年又到英国牛津大学留学，获哲学博士学位，成为英国皇家统计学会微生物学会会员。抗战期间，他曾担任卫生防疫大队长。新中国成立后，他积极投身于消灭血吸虫病的工作。苏德隆教授要留大哥在上海第一医学院附属医院——华山医院工作，考虑到父亲去世、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在家乡生活艰难不易，大哥谢绝了苏教授的挽留，毅然放弃留在华山医院工作的难得机会，回到了烟台。

尽管远离了上海，但苏教授一直牵挂着爱徒的学术发展，大哥也孜孜矻矻地努力不负恩师的期许。在苏德隆的指导下，大哥完成了《新生儿婴儿白喉免疫力消失研究》课题，论文发表在《人民保健》1959年第10期，受到学界好评，被苏德隆教授主编的全国高等医学院校教材《流行病学》、王季午教授主编的《传染病学》所引用，并被苏联医学期刊摘录。同年，另一篇关于白喉的研究也在《生物制品通讯》发表。苏教授看到后很欣慰，经他亲自安排、单位同意，1960年新学期伊始，大哥重返母校流行病学教研室进修。这次他重点选修了《医学统计学》，并屡受苏教授亲炙，这为他日后在该领域具有较高造诣奠定了扎实基础。1983年夏天，大哥把恩师接来烟台避暑。年近八旬的苏教授夫妇慈眉善目，谦和儒雅，得知我爱人也是医生时，他和蔼地说：好好工作，有机会来上医进修。

在长达近四十年的时间里，大哥曾在烟台护校教学，曾参加山东医疗队到河北邢台抗震救灾，曾担任烟台市（今芝罘区）医科所副所长、主编《烟台医药通讯》，多次参与编写医学院校教材，担任芝罘区卫生防疫站副站长。他与人为善处世，兢兢业业工作，潜心科学研究，取得丰硕成果，当选烟台市（今芝罘区）人大代表，成为“文革”以来第一批晋升的主任医师，连续当选烟台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荣获山东省优秀科技工作者，多次受到省市卫生部门、科委科协的表彰。

三

在我的记忆里，大哥具有很强的科学意识、理性思维，他是烟台医学界流行病专家，卫生防疫、医学统计、科学实验设计方面的带头人。1964年，与毓璜顶医院王兆玺主任等合作的《流行性脑眼炎调查报告》在《中华医学杂志》上发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大哥受到组织的重用和提拔，入了党，走上领导岗位。那段时间，他每天早早起床，坐着小板凳在院子里读医学英语。他在《医学与哲学》《医师进修》《药学通报》《中华理疗》《中国激光》等刊物不断发表论文。他在《山东医药》连续发表关于医学统计、临床实验设计等方面的文章，编辑部还专门邀请他到济南作专题学术讲座。那时，他经常受邀到烟台各大医院讲学，推广科学实验方法，讲授医学统计学知识。烟威地区数家制药厂研制的新药，有些也是由他科学设计、临床观察、统计总结而顺利通过上级鉴定，投入生产的。

激光是上世纪70年代新兴的一门科学技术，作为烟台激光学会的副会长兼秘书长，大哥率先把激光技术引进医疗领域。他与后来的“中国杀毒软件第一人”王江民密切合作，一起研发多种激光治疗仪。他与烟台山医院尤士征、张士林，芝罘医院薛桂荣等专家合作的“激光针灸新方法”获得山东省卫生厅科技成果二等奖，他和合作者的研究成果也屡屡在相关报刊发表。

当年，鉴于大众医学常识的匮乏，他认为应当加强普及医学常识，并觉得自己有责任为此有所作为。他身体力行，为《健康报》《科普创作》《山东科技报》《山东卫生报》《烟台日报》等报刊撰写了《病毒性肝炎的来龙去脉》《病毒性肝炎的传播途径》《正确认识乙肝病毒携带者》《生命的物质基础——蛋白质》《亚硝胺与癌》《田鸡蝉猴与寄生虫病》等数十篇医学科普文章。这些科普文章通俗易懂，深入浅出，针对性很强，即使今天读来也不无裨益。

作为医学工作者、科普创作者，对于社会上流行的“吃素可长寿”“下棋可长寿”“练书法可长寿”等说法，以及倡导这些方法的科普作品，大哥甚不以为然。他认为，科普作品的价值首先在于科学性，缺乏科学性的作品是没有生命力的，严重的甚至会造成混乱，引发事故。他在《错在哪儿？》中以《书法可以长寿》为例分析说：该文只列举了一些长寿书法家和健在的年老书法家，而没有列出练书法的人有多少，也就是说，只有存活的样本数（分子），而没有总体数（分母），其值（商数）也就无法得出；更何况也没有设立对照组（不练书法的长寿者有多少，不练书法的人有多少），无从进行比较，因此得出的“练书法可长寿”的结论是经不住推敲的。这如同见到一位一生未婚的百岁老人，就认为“不结婚可活百岁”一样可笑至极。《自然辩证法》《科普创作》杂志相继发表了这篇文章，《烟台日报》也予以了转载。

1988年初，上海甲肝暴发，各地人心惶惶，烟台市有关领导深入到卫生防疫站咨询了解情况。身为副站长的大哥从流行病学原理出发，结合烟台实际，明确推断烟台不会发生甲肝流行。《烟台日报》记者以采访问答形式，发表了他的科学推断、理论依据、现状分析及预防措施，对稳定民心起到了积极作用。我依稀听大哥说过，全省甲肝抗体阳性率接近百分之九十，烟台也不低，有这么高的免疫屏障，再加上对饮食饮水、餐具消毒的管理，烟台自然不会构成甲肝流行。上海人群只有百分之四十几的有甲肝抗体，加之感染量大，所以才构成了大流行。事实证明，大哥的推断是科学的、正确的，作为流行病学专家，他实至名归。我常想，真正的专家就应当在关键时刻，运用专业所长，为决策者提供科学可靠的判断。这样的专家又怎么会被斥之为“砖家”呢？

四

在单位里，大哥是业务的权威，是和蔼的领导。他行事低调，沉静寡言，不善交际，不计名利，属于老牌知识分子注重业务类型的人。

在家庭中，他是母亲倚重的长子，是弟妹爱戴的长兄。母亲晚年和我住一起，大哥孝顺，时时过来看望母亲，嘘寒问暖，带应季的新鲜水果，给母亲零花钱。母亲看病、住院手术，大哥大嫂全部包揽，跑前跑后，照顾备至。我的邻居孙美兰女士常对我们说：你家大娘对你大哥最好了，每次你大哥走的时候，大娘都要送到大门口。母慈子孝，母子情深，是几十年生活变故、家庭沉浮而淬炼的结晶。

1955年父亲去世，犹如大厦倾塌，家庭经济来源断绝，大哥就成了母亲的唯一指望。母亲带着四个儿女离开上海返回烟台，留下大哥大姐在沪完成学业。大哥爱读书、读书好，靠助学金完成了学业。那两年，母亲带着尚未成年的二姐早出晚归，到作坊拣花生，到海边晒咸鱼；晚上在灯下为服装店锁扣眼、钉扣子，为孩子缝补衣服、做鞋子。可以想到，当她抬着沉重的鱼筐，迈着小脚，在沙滩上一步一步吃力地挪动时，一定是大哥就快毕业了的念头在支撑着她的意志。那两年，母亲应该是天天都在心里数着日子盼大哥毕业啊！度日如年的两年多终于熬过去了，大哥如期从大学毕业，回到烟台工作，为母亲解除了外出打工的重负，翻过家庭生活困苦的篇章。母亲晚年患胃癌，术后的第四年复发转移，已不能再手术了。她多次对我们儿女说，我哪儿都不去，就死在我这铺炕上。最后，母亲还是拗不过大哥，被大哥接了过去，在大哥家安详去世。

五

我们这一代的和睦家风，是母亲一生苦心经营的成果，也是大哥身体力行、带头作表率的积淀。他关心着弟妹的成长，尽到了“长兄如父”的担当。

大哥长我18岁，对我这个唯一的小老弟尤为关爱。记得小时候，夏天他常带我去第一海水浴场玩，他和朋友会游到深水里跳水（那时海里设有木制跳台）。少年时代，我喜欢打乒乓球，每逢比赛，他都挤时间去观看。汪立诚教练、赵云进裁判长、张景芬、田毅、梁宏、王克奎等球友，他都耳熟能详。我17岁离家到县城工厂，起初大哥几乎每周都给我写一封信，嘱咐我好好工作，注意身体，特别叮嘱我不要吸烟。他每次到莱阳卫校大专班讲课，都要步行数里到工厂看我。1977年恢复高考，大哥搞到一本《文科复习提纲》捎给我，鼓励我好好复习，争取考上大学。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1978年金秋时节走进了烟台师专（今鲁东大学）的校门。

在母亲故去的三十年间，大哥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每一个弟弟妹妹及其晚辈，时时接济有困难的姊妹。他为我们这个大家庭不遗余力作出的巨大贡献，永远镌刻在我们兄弟姊妹的心里。

孔子说：仁者寿。我大哥就是这样一位仁慈、善良、谦和、宽厚的长寿者。他工作有成就，学术有造诣，处事有分寸，为人有口碑，普通平凡而又出类拔萃，为国家为社会作出了贡献，是我们大家庭的骄傲，是我们家人敬仰的楷模。

大哥全名李世瑞，我会永远铭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