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

“亭子三间木石间，观鱼饷鹤几曾闲。闲人要做忙人事，又坐檐前看大山。”这是清代雍正二年工部尚书李永绍在《约山亭诗稿》中描写自己晚年被罢官赋闲生活的诗句。

李永绍（1650-1739），字绳其，号省庵，晚年自谦“痴愚老人”，是清朝山东登州府宁海州西解甲庄村（今莱山区解甲庄街道西解甲庄村）人。他一生经历四朝（顺治、康熙、雍正、乾隆），科举出仕，两朝（康熙、雍正）为官。康熙二十三年（1684）考中举人，康熙二十四年（1685）进士及第。历任浙江乌程知县、江南道御史、太常侍卿、宗人府丞、户部右侍郎、户部左侍郎、盛京工部侍郎等职。雍正二年（1724），75岁的李永绍擢升为工部尚书。三年后的雍正五年（1727）秋，他被罢职返乡。乾隆四年（1739）去世，享年90岁。

像许多封建社会的达官显贵、风雅俊士一样，李永绍在盛京为官时，家人就在故里解甲庄为他建造了一片宅院，供其颐养天年所用。宅院后边有一花园，花园里三季有花，四季常青，亭台轩榭，清净淡雅。园内筑有一亭，名唤“约山亭”。此亭冠以“约山”，取寄情山水、归隐林泉之意。其出处盖源于南宋礼部侍郎方岳的《秋崖集》中《山中》诗。诗云：“此身志合着林泉，安得缠腰十万钱。百事懦无拖地胆，一生愚似信天缘。青山有约不知老，黄犊与人相对眠。问讯春蓑故无恙，乱云深处更超然。”

李永绍出身耕读世家，一生笔耕不辍，留下了大量诗篇，但散失居多。我们今天能见到的《约山亭诗稿》是其族人传抄的五卷本，分为礼、乐、射、御、书。体例应是仿照孔子“六艺”而成，全书应为六册，五卷诗稿当是残本无疑。尽管美中不足，我们依然能从其877题、1199首诗中，管窥出李永绍晚年居官，特别是被罢职回家后的闲居生活及思想。诗稿题材以天象气候、花鸟虫鱼居多，虽然不及他的《甲申叹——康熙甲申岁荐饥》那样忧国忧民、脍炙人口，但读来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至今无法从各种典籍中查找到有关李永绍的宦绩建树详尽记载，在洋洋洒洒的《清史稿》中不见其传记，加之他又没有文集存留，现在，我们了解李永绍的生平事迹，也仅能从其乡邻族人口碑流播和家谱记载里捕捉揣摩其风采，《约山亭诗稿》算作直接了解他的凭据了。

在《约山亭诗稿》中，描写中秋月的诗有15首之多。其中，雍正五年以前居官时6首，被罢职回家后9首。诗人从康熙丙申年67岁开始，一直到乾隆戊午年89岁，不厌其烦地书写中秋月夜所见所思所想。现在让我们顺着诗人浪漫的诗行，浸润在清雅的意境里，试着走进那个时代、那座院落，走近那个经历宦海沉浮的老人。

李永绍因读圣贤书而入仕，实现了古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人生愿望。这种经历和转变使他诗中意境和思想空间自然不同于一般。我们可以分两个层面解读他的中秋诗。

在李永绍为官居庙堂之高时，自有家国情怀贯穿诗中。

康熙五十五年他67岁，那年中秋夜并没有皓月当空、美景良辰，但并不影响诗人饮酒赋诗的雅兴。他在《中秋丙申是夕无月》诗中感叹道：“一年明月今宵多，皱面苍颜借酒酡。天意无私不拘老，痴玩未许少年过。”康熙五十七年，69岁的李永绍任户部左侍郎。这一年适逢闰八月，他含笑写道：“八月恰当计闰算，清光雨度应同看。一年明月今宵多，不到今宵止得半。我对水轮鼓掌笑，古今几见当头照。”在他被罢职的前一年，还在工部尚书任上时，写下《中秋松林沟》一诗。他因公务缠身并没有和家人团聚，却累并快乐着，他豪情满怀地写道：“一年明月今宵多，明月今宵客里过。来去江湖真面地，云清无雨且高歌。”这之后一直到雍正五年丁未，78岁的李永绍被罢职回到故里。我们没有在《约山亭诗稿》里读到中秋诗。想必那时他的心情是阴郁落寞的。从康熙二十四年36岁进士及第、步入仕途开始，在满人把持的清廷行走，在尔虞我诈的官场博弈，且能一路擢升，最后官居一品，达到人生和事业顶峰，五十六年宦海浮沉中，他谨小慎微，恪尽职守，最后到被吏部弹劾，落得“从宽免其革职，著降三级休致”（《清实录》）的结果。这一年中秋，他黯然神伤，无心吟唱，也是人之常情。

回归乡野，处江湖之远，李永绍无官一身轻，诗作则沉醉在亲情、友情、乡情中。

他被罢职的第二年，即雍正六年中秋，在约山亭里，面对寒风秋雨，他沉吟道：“青光怕坠西岩头，何事云遮雨未休。看破今宵随处得，高天月好即中秋。”诗里面透着放下和释然。同样是无月的中秋，此时此刻他的心境是不一样的。也许时间会抚平心中的惆怅和哀伤，这之后的中秋诗里，李永绍更多关注的是人间真情和天伦之乐。雍正七年的《中秋》中，他和六位老兄弟月下团聚，把酒言欢。高兴之余，他心绪难平，写道：“一年明月今宵多，聚首今宵欢若何。兄弟七人皆白发，青光齐照醉颜酡。”手足之情溢于言表。

雍正十二年，已经85岁高龄的李永绍又一次呼兄唤弟，大摆筵宴，欢度中秋佳节。欢歌笑语后，他欣然写就了《中秋甲寅》诗，感叹时光飞逝，世事蹉跎。诗中写道：“中天有月始何年，但挂长空亘碧天。今宵从古月偏好，昆弟七人邀席前。座中杯斗不停留，对月欢呼抛却愁。我醉狂言欲问月，奔波来去几时休。自东徂西百万里，缘何不做驰骤行。岂其驰骤若缓步，人间南律天上情。”雍正十三年，李永绍86岁，他再次写下《中秋乙卯》诗：“一年明月今宵多，何物晶光谁氏磨。纵使遮掩云一过，乾坤不损照山河。一年明月今宵多，添一桂芳不算诈。间地中央原自有，两株并茂号同科。一年明月今宵多，何事阴浓竟夕拖。想为添栽双桂树，烟云深处笼新柯。”

到了乾隆三年，李永绍已经89岁。此时，他垂暮之年，举步维艰，不仅感慨“百岁老人世亦有，老夫自恃龙钟朽（《元旦戊午》诗）”。面对亲人的先后离去，夕阳凄切之情油然而生。在这一年的中秋，李永绍用白香山寄情韵赋诗道：“老人著熟衣，白露凉生早。处处虫鸣秋，年年月不老。静景流碧空，皓魄穿林抱。一岁圆十二，无过今宵好。”一诗写罢，意犹未尽，他又用香山问夕韵再写一首：“中秋信佳节，金镜中天度。景静无积尘，云晴有坠露。颠狂发兴新，萧散亭前步。竹摇铺碎影，月上失高树。领会默不言，掷杯偏独趣。问余胡为然，清醒胜醉故。”这是《约山亭诗稿》里收编的李永绍最后一首中秋诗，也可看作这位老人最后的心灵独唱了。

研读《约山亭诗稿》里的中秋诗，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李永绍虽然作为封建士大夫阶层的一员，但在诗中更多关心和反映的是自己的日常生活，对朝廷政事和民间事务涉猎很少。正因为如此，内容单一制约了诗歌本身的价值。因而无论在文学艺术方面，还是思想内容方面，都没有特异之处。这或许也是《约山亭诗稿》不能广为流传的原因之一吧。但瑕不掩瑜，这些诗对后人了解李永绍的心路历程、研究人类文化史和社会生活史，特别是研究胶东地方史方面还是很有参考价值和积极意义的。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这是唐代大文学家韩愈被中秋之夜明月的清辉、扑鼻的酒香陶醉而发出的由衷感叹。这声感叹影响世人，同样深深影响了李永绍，“欲效昌黎吟好句”，因而在他的诗中不止一次用到这句话。同样，李永绍的中秋诗也影响了喜爱他的几代人。

中秋静寂之夜，面对一轮明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情感冀许。作为李永绍的后辈、乡人，我要说，中秋夜色美，李永绍的诗淡雅；我要说，中秋月永恒，李永绍的中秋诗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