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9月26日
尹其超
最早知道茅盾这个名字,不是读小说《子夜》,而是看过根据茅盾作品改编的电影《林家铺子》,谢添扮演的林老板——中国文学宝库中小商人的典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学校学过课文《白杨礼赞》:“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横斜逸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却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白杨,何尝不是茅盾先生自身的写照?
北京,秋日里的清晨,虽然阳光明媚,却有些寒意。游锣鼓巷,夫人走累了,到咖啡厅休息,让女儿陪伴我访茅盾故居。
来到后圆恩寺胡同,步行百米,走进一个陌生而静谧的院落。四合院大门开在东南角,仰合瓦、清水脊的如意门后,有一影壁,镶嵌邓颖超题写的“茅盾故居”金色黑底大理石匾额。影壁前有一口荷花缸,荷叶生机盎然。故居占地面积878平方米,茅盾于1974~1981年在此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岁月。
故居是茅盾自己出钱购买的私家宅邸,生前他把这个院子捐献给了国家。后来,故居中的正房和东厢房开设陈列室,陈列茅盾生前的实物和图片,包括手稿、作品初版本、信件、手迹和茅盾主编过的文学刊物等,共400余件。
小院坐北朝南,是民国时期建造的两进四合院,全部对游人开放,无论是谁都可以随意浏览。在那一瞬间,突然有了一种“寻宝”的感觉,而且很强烈。虽然读过关于茅盾的一些资料,但我仍渴望见识某种没见过的记载,目光扫着小院的每个角落,贪婪地捕捉着,拼命地想有一些意外的收获。
我纳闷先生的笔名,为何称“茅盾”?茅盾原名沈德鸿,字雁冰。在《小说月报》上以笔名“矛盾”投稿时,主编叶圣陶认为“矛盾”是个哲学名词,不像一个人的名字,就自作主张在“矛”字上加了一个草字头,改作“茅盾”。沈雁冰对这一改动也很满意,以后就一直以此为笔名了。那茅盾原稿的笔名为什么用“矛盾”呢?是那个时代矛盾无处不在,还是矛盾重重的心结难以解开?
女儿帮我用手机拍照,记录了茅盾在《几句旧话》中畅谈当时创作中篇小说《幻灭》《动摇》《追求》的过程:1926年,茅盾由上海去广州,在船上写了一篇《南行日记》,计划返回上海后继续写。不料到达广州后,不但《南行日记》无从继续,简直和文学暂时绝缘。茅盾写道,那时的广州是“一大洪炉,一大漩涡,一大矛盾”“记得八月里的一天晚上……我就计划了那小说的第一次大纲”“从计划大纲到动手写,隔开了整整一年”“1927年正月我到武汉后,就连我曾经有过的‘创作冲动’也忘记得干干净净”,这时的武汉又是“一大漩涡,一大矛盾”“终于,那‘大矛盾’又‘爆发’了”!
一篇短文,《几句旧话》,竟频频出现“大矛盾”!而立之年的茅盾处在投身革命洪流与热衷文学创作的角色互换之中,胸中波涛汹涌,心底电闪雷鸣:为革命,奔走呼号;为文学,佳作频频问世。
带着“寻宝”的心思,我们先到后院先生的起居室。屋内陈设十分简朴,北墙为一排书柜,书籍按其生前原样摆放。书橱前有单人沙发一对。东侧临窗放写字台一张。起居室东有门通往卧室,卧室正中横放一张小床,床左侧案几上堆放着写回忆录备查的旧时期刊,以及他平时收集的剪报资料和晚年阅读的书籍。卧室的衣橱、七斗柜均为旧物,内收有茅盾著作及其藏书。
环顾四周,柜上一黑漆镂花盒突现眼前,里面安放有先生夫人孔德沚女士的骨灰,这让我有些不解。为什么不一同下葬?仍要单独存放?我正好奇时,一工作人员介绍说:“查阅过有关资料,先生最后的日子,是孔德沚的骨灰陪他走完的……”此刻小屋里的空气变得凝重,我的神经顿时有些紧张,脑海里浮现出先生的那次旅程,对先生在日本的一段往日情分,不知如何理解?在茅盾的回忆录中,根本没有提及那段往事和秦德君这个名字。难道被遗忘了?不会的,这个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和先生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曾激发过先生创作灵感的女子,怎么会忘记呢?三年的异国恩爱呀,真的没在先生的心里留下一丝痕迹?
回到前院,攀援在高大支架上的葡萄藤蔓郁郁葱葱,架下两畦新栽的花卉迎风绽放,一架秋千,大概曾是和孙辈嬉戏的遗留,形单影只地悬挂着。院子靠后的地方是一尊茅盾半身汉白玉雕像,放置在黑色大理石底座上。看着先生端庄的表情,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又显现出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1928年夏,一个巧合,让秦德君与茅盾一起踏上了由上海开往日本的航船。两人虽然相识,却不相知。尽管海上航行是漫长的、枯燥的,但船上温馨、轻松的气氛调动着游客的情绪。对于游人来说,彼此都是匆匆的过客,来了又会远去。只有这两个人,在甲板上轻轻拨开海的面纱,看到了对方最美的笑容。在秦德君眼里,先生不但博学强识,而且健谈,谈他的著作、他的身世以及不幸的婚姻,这引起了秦德君发自心底的同情,看到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被传统婚姻束缚的痛苦,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而在茅盾眼里,秦德君不仅是一个美丽充满灵性的女子,而且还是一个勇敢坚毅、充满传奇色彩的现代女性,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在他眼里都是无比动人的,本来大她十多岁,先生却喊她“阿姐”。船在无垠的海面上慢慢行进,秦德君和先生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靠近……
轮船到岸了,两个人来到了东京。东京的夜晚异常躁动,在这半睡半醒的日子里,先生的思绪飘得很远,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幻灭》,想到了左翼文人对这部小说的猛烈抨击,情绪一下子落到了最低点。秦德君看到先生心绪落寞、十分消沉,这位很有同情心的女子极力安慰先生,鼓励他创作出第二部好的作品来,以消除《幻灭》在左翼文人中的影响。由于秦德君的关爱,先生创作的火焰燃烧起来了。他以秦德君的好友胡兰畦为原形,写下了佳作《虹》。小说一经发表,便轰动一时。不久,两人在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同居了。先生此时说了很深沉的话,表示坚决与原配夫人孔德沚离婚,要与秦德君厮守终生。其实,在先生看来,孔德沚和他之间既没有爱情,也没有彼此的位置。尽管与孔德沚有了两个孩子,但他的心里只有秦德君,只想对她一个人好,对她每时每刻都要付出真心……
这段温情的日子仅仅过了不到3年,日本当局开始大举抓捕中国共产党人,先生与秦德君也不得不回到上海。在上海,二人先住旅馆,后来借住在好友杨贤江家里。茅盾先生向社会公开了两人的关系,提出要与结发妻子孔德沚离婚,给秦德君一个应有的名分。
然而,先生低估了原配夫人孔德沚的智商,这个目不识丁、貌似孤陋寡闻的女子内心里潜藏着一股巨大的能量。为了挽救家庭,孔德沚正像名字中的“沚”,不愧为水中的绿洲啊!她表现得沉着坚定而且有智慧,为了打一场反败为胜的战争,孔德沚不仅原谅了先生,还以自己宽厚的情怀去消解先生心中的芥蒂。孔德沚除了三天两头往杨贤江家跑,还时常给先生送衣服和菜肴,带着孩子与先生一起嬉戏。先生的天平开始倾斜了,他给秦德君写了个四年之约,约定自己先回家,四年后,再与秦德君行百年之好。深陷其中的秦德君,相信了先生的这个四年之约。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先生却没有信守他的承诺,回家后,便躲得秦德君远远的。秦德君为这份感情付出太多了,实在受不了身心的创伤。心力交瘁、万念俱灰的秦德君,愤然离开了上海,孤独地走在回四川老家的路上。
时间似乎有一点停滞,我在先生的雕像下伫立良久,心绪被那个骨灰盒惹得越来越乱。沈德鸿、孔德沚、秦德君,“三德”之间这段感情,被封存了那么久,即使有人知道,也只是一声叹息。
新中国成立后,先生任职文化部部长,秦德君也回北京做了教育部参事,两人有几次不期而遇,但彼此却形同陌路。以伦理衡量,茅盾快刀斩乱麻,毅然决然回归家庭。不过,爱,没有谁能说得清楚,先生内心的纠结,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在前院,还有一个机构在此办公,那就是1983年成立的中国茅盾研究会办公室。叶子铭、周扬、冯牧、孔罗荪等文学界大家,都曾在南房里济济一堂,饮茶谈作品、喝酒抒真情,共同追忆故人,为茅盾作品欢呼,为怀念故知流泪……我看到茅盾的创作年表,更加深了对这位文学巨匠的尊崇:长篇小说《蚀》《虹》《子夜》《第一阶段的故事》《腐蚀》《霜叶红似二月花》;中篇小说《路》《三人行》;短篇小说《春蚕》《秋收》《残冬》,以及论文集《鼓吹集》《鼓吹续集》《夜读偶记》……其代表作《子夜》是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发展的里程碑,显示了现代文学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的实绩。此外,还有大量文学评论、神话研究、散文、杂文、历史故事等。先生越老,诗文越健,书艺已臻化境!他的一部部作品冲破迷雾,在现代文学史的航道上乘风破浪。
展室不大,内容翔实。晚年的茅盾心灵通透,高古典雅,既有删改旧作的经历,也有拒绝修改旧作的矛盾。长篇小说《子夜》是茅盾的成名之作,1954年重版时,茅盾依据读者的意见做了620多处的修订,但对创作于1941年的日记体小说《腐蚀》却拒绝修改,尽管当时已有批判文章指向《腐蚀》。对此,茅盾的解释是:“《腐蚀》既是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写成的,那么,如果我再按照今天的要求来修改,不但大可不必,而且反会进退失据吧?”
先生虽历经重重“矛盾”——时代的、家庭的、作品的……但他始终坚定不移地为中国文学事业奉献一生。为鼓励优秀长篇小说创作,推动中国文学的繁荣,他把25万元稿费捐作奖金,设立“茅盾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根据茅盾先生的遗愿,把这项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奖项固定下来,每四年评选一次。自2011年起,由于李嘉诚先生的赞助,茅盾文学奖成为中国官方奖金最高的文学奖。
晚年的茅盾疾病缠身,84岁的他饱含深情地写了一篇散文——《可爱的故乡》,今仍存故居:“浙江是个物产丰富、风景秀丽、人才辈出的地方。虽然我仅仅在那里度过了青少年时代,却深深地怀念它!”“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我还间或回家乡探望母亲,而1940年母亲的去世,终于切断了我与故乡连接的纽带,那正是风雨如磐的年代。解放后,故乡日新月异,喜报频传。每当我从故乡来人的口中听到好消息时,总想回去看看,可又总是受到意外的干扰。然而,漫长的岁月和迢迢千里的远隔,从未遮断我的乡思。”病榻上的茅盾先生一生处在“矛盾”之中,只能“且将文章作酒杯,斟满思乡不了情”。他多想“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啊!此时,不知从哪个展室里传来小号吹奏的马思聪的《思乡曲》,声调婉转悠扬,怀乡的氛围在故居的院落里弥漫……
女儿陪我瞻仰茅盾故居,查阅、拍照、记录的影像在我的脑海里翻腾,虽然参观的脚步匆匆,印象却注定了永恒——茅盾珍惜传统、敬重渊源的苦痛与坚持,缘于创作、缘于情感、缘于时代的“矛盾”心结,让我茅塞顿开,冒昧地在“茅盾故居释‘矛盾’”,希望通过我独辟蹊径的观后感,能让人们立体地了解文学巨匠的笔墨人生。
情系茅盾故居,满载而归的喜悦,如前院那对盘旋而上的飞鸟,展翅掠过葡萄藤蔓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