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新军

她六十多岁，个头不高，穿花布衫，坐在小木头板凳上，面前铺了两个蛇皮袋，放了几小堆时令蔬菜。因为坐着，看人的角度都是仰视，她眼睛热巴巴地盯着每一个走过的人。发现有人向摊位看过来，她立刻送上微笑，“看看吧，自己种的菜，可好啦！”

她的脸黑瘦，一笑，有很多皱纹。对于这类自夸，我当然不会立刻相信，很多菜贩子都是这样说的。不过她的话好像是真的，因为她的菜不多。作为一名每天至少去一次早市、对道路两旁和市场上的摊位了如指掌的“资深买菜者”，我对她没印象，应该是个新人。

她的菜卖得不好，鲜有人问津。可能是位置不好，因为她的摊位在市场对面的马路边。大家都知道，买菜要去市场，数量多、品种全，你可以慢慢逛，仔细挑，货比三家，在市场边缘摆摊，被忽视也很正常。有人问她：“你怎么不去市场里卖？”她说：“就我这点菜，不值得上市场，在这里就挺好。”当然了，她的菜卖得不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刚在这里摆摊，还没有老主顾，没建立起自己的“朋友圈”，这是我跟她熟了之后想到的。

有一天遇上红灯，我正好站在她的摊位前，对她卖的菜多打量了几眼，忽然被那一小堆黄瓜吸引了。每一根黄瓜火腿肠粗细，比筷子略长，根根顶花带刺，很是稀罕人，看着就觉得好吃。当然，买回去也确实很好吃，口感脆、嫩、甜，还有黄瓜特有的清香。

作为回头客，从此我认定她了。买的次数多了，跟她也就熟了。她所住村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只记得离这里有二十里路。她说种菜主要是自家吃，到了旺季吃不了才拿出来卖，赚一点是一点。

她每次携带的都是一个大桶、两个蛇皮袋。桶里是黄瓜，她每次拎这个桶都很小心，轻拿轻放，好像里面是易碎的瓷器。袋子里装的是菜豆、茄子、青椒，有时还有丝瓜、韭菜、香菜。

以往我都是逛完早市回来买她的菜，这样可以省点劲，可最近等我回来，发现她的桶都是空的。看我失望，她歉意地赔笑说：“哎呀，大兄弟，卖完了。”

于是，我改变了策略，每次去早市先在她那里买上黄瓜装进菜兜里，再去早市买别的东西。

没想到那天早上竟是最后一次买她的菜。我到她摊位时她刚到，看她来了，立刻围上好几个人。“她的黄瓜好吃啊。”“真不错，我就买她的黄瓜。”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问她今天怎么晚了，并催促她快点。她答应着：“好的好的，马上就好。”她动作迅速，很快就把袋子里的菜倒出来，然后从桶里往外拿黄瓜，一根一根，很仔细，生怕碰坏了似的。

大家都急着买了走，便往前一围，自己动手拿起方便袋，争先恐后地往袋子里捡黄瓜。她刚拿出来的那些黄瓜立马没有了，有人带头去桶里拿，翻捡着、扒拉着。

“哎呀哎呀。”她有些急，“小心点，别碰坏了。”她脸上是不忍的神色，“我早上刚摘的，还带着露水呢，稀嫩的。”

她忙着过秤、收钱，一个人面对着七八个人，一双手应付着七八双手，手忙脚乱的，偏偏嘴还不闲着，不是叮嘱这个：“哎，轻点，别碰坏了。”就是劝阻那个：“哎呀，别乱扒拉呀。”或者唠叨自己：“我卖完了得赶紧回去，家里有很多活儿。”可没人听她的，一位捡好了菜等着过秤的胖女人不耐烦了，说：“你能不能麻利点。”另一位也有些恼火：“碰了怕什么，买回去就是吃，难道还要供起来吗？”遭到抢白，她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碰了就不好了。”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别人，这个卖主实在太不称职，我觉得这么乱跟她脱不了干系。也许是天气热的原因，也许是着急、忙活的原因，汗水顺着她的脸不断地滚落下来，她也顾不上擦。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帮她理清每个人买了多少、多少钱……她立刻敞亮了，感激地朝我笑笑，并一口一个“大兄弟”地叫着。

等买黄瓜的人都走了，我把挑好的黄瓜递给她称重。随后从口袋里掏出钱，数了数，差一元，便给了她一张一百元的大钞。“哎呀，找不开。你先把零钱给我，那一元钱就算了。”“那不行，明天早上捎给你。”我说。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去的时候，没见到她，那个地方也不让摆摊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一元钱，还有她的黄瓜，至今我一直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