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三家“房客”

2023年09月20日

杨淳

我家的旧宅,叫它老屋实至名归。

记得奶奶曾告诉我,她是光绪年间生人、民国初年嫁入杨家的。这座老屋之前已经住过五六代人,以后逐渐开枝散叶,另立门户,因为爷爷是长子长孙,所以留住在老屋。如果爷爷奶奶现在还活着,已经有130多岁了,由此上溯五六代人,也有100多年。也就是说,老屋起码有200多年的历史了。

老屋共12间,北屋、南屋各五间,还有两间西厢房,也算是四合院了。街门开在南屋最东头一间,这间房就成了一个过道。以前常听奶奶和本家的老人说,老屋鼎盛时期,住着近30口人,就连那两间低矮狭窄的西厢房,也住着两户五口人。

老屋是地地道道的茅草房,房坡上是用苫草苫的。这种草的秸秆又硬又韧,苫一次可用30年,且冬暖夏凉。1975年春天,我家将老屋大修了一次,房坡上的苫草全部换上了新的,靠房檐的坡面还加上了三行红瓦。这在当年的农村很时兴,人们还给它起了一个挺有诗意的名字叫“金镶玉”。

在大修的过程中,发现房屋外墙一个墙角的几块石头有些松动,瓦匠师傅就把这几块石头搬了下来,准备用石灰或者水泥把它垒上去,结果却发现整个墙壁全部都是石头和着泥巴垒起来的,只是外墙面的石头缝是用石灰抹起来的。人们都很惊奇,这石头和着泥巴垒起来的房屋,竟然百年不倒!去年烟台遭遇几十年不遇的暴雨,老屋也无可幸免地从墙缝里、墙根处的老鼠洞灌进了很深的水,泥土的地面也泡烂了,老屋硬是屹立不倒,这不得不说确有神奇之处。

我结婚后,与妻儿仍一直生活在老屋里,成了老屋的主人。

1979年除夕之夜。吃过饺子,爱人忙着收拾屋子,我和两个年龄尚幼的儿子围在大锅灶前炒花生。

那年月花生是金贵的东西,锅里的5斤花生是从秋季分得的油料中特地留出来的,平日里大人孩子一粒也不舍得吃,留着过年时拿出来大方一回。大年初一早晨,街坊邻居、亲朋好友来拜年串门,除了几颗糖果,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炒花生了。

花生炒好之后,两个儿子一人分得一小把,两人吃得甜嘴没落舌的(福山方言,形容吃得很香甜,还没吃够的样子),我和爱人一人尝了一粒,看炒得火候是否合适。

炒好的花生装了满满一小笸箩,放在哪里合适呢?倒不是怕孩子偷吃,因为他俩挺懂事的。炕上要睡觉,没地儿放,放在锅台上或者放在饭桌上都不行,因为大柜小柜后边不见人的地方都有老鼠洞,用石灰水泥堵了多少回都不管用。何况地面也是泥土的,深夜老鼠就会造访它可以够得着的每一个地方。端量了半天,我和爱人选定大柜上面的箱子顶上。我先上了炕,又站到小柜上面,把一小笸箩花生放到了大柜上面的箱子顶上,心想这回可算是保险了。

待收拾完毕,已经是晚上10点多钟了,于是洗了洗手、脸就上炕睡觉。外面时不时地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有点迷迷糊糊的,突然,头顶的虚棚上传来“嘣嘣嘣嘣”的响声,我和爱人同时被惊醒,意识到是老鼠在来回奔跑,并且跑动得越来越频繁、急促,好像同时有好几只老鼠在跑动。这是怎么回事?分析来分析去,我们得出结论:是外面的鞭炮声惊扰了它们,它们才惊慌失措跑动的。因为闹腾得太厉害,我钻出被窝,站在炕上举起枕头,拍了几下虚棚,上面立刻没动静了。可刚躺下不大一会儿,老鼠跑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还和爱人自嘲地说了一句:没想到还能遭遇老鼠闹除夕!不管它了,睡觉。

一觉醒来已是凌晨4点多钟了,我和爱人起床收拾停当,准备迎接早起拜年的客人。摆放好碟子里的糖果,起身去拿箱子顶上的花生,笸箩刚一触手,就感到轻飘飘的,心里一惊,拿下来一看,顿时傻了眼。笸箩里空空如也,整整5斤花生一粒也没剩下。我们顿时恍然大悟,花生肯定是被昨天晚上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宿的老鼠搬走了!可是,老鼠是怎么从天而降的呢?我和爱人反复检查,终于解开了谜团。

原来,我在大柜上面再放一个箱子,距离虚棚的最高处只有一尺左右,箱子的一侧紧靠着斜坡房顶而扎成斜坡的虚棚。虚棚也叫仰棚,纸匠用高粱秸扎成架子,然后糊上花纸,很脆弱。当掀箱盖取衣物的时候,箱盖一侧靠近虚棚的地方就被箱子角顶开了一个三角窟窿,箱盖放下后,顶起的虚棚纸又落了下去,掩盖了窟窿,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老鼠的鼻子有多灵啊,当它闻到炒花生的香味,又有这么个便捷的通道,它不发动全家来搬才怪呢!

拜年的客人陆陆续续来了,桌子上却没有炒花生。来一拨人,我和爱人就得和人家解释一通,往往人家也听得捧腹大笑。

老屋主人无奈感叹:这家“老鼠房客”真没拿自己当外人哪!

1986年夏天的一个中午,爱人要到南屋拿点东西,刚走到门口,从门槛底下的猫道里窜出一只大老鼠,惊慌失措地从夹道里的水道口逃上了大街。

农家屋里或院子里白天跑出老鼠,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爱人也没在意,径直推开南屋门,去寻找东西。南屋已有十几年没住过人了,屋里散乱地堆放着各种杂物,还有邻居准备盖房用的一大堆木料。在靠近北面窗户前面,则码着一垛大墼和小墼,这是春天备下的,准备秋天拆了旧炕的墼块做肥料,重新盘新炕。不经意间,爱人瞥了一眼墼垛,发现上面横陈着一截花花绿绿的东西,定睛一看,立刻吓得大气不敢出,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屋门,冲到大街上。迎面碰上本家的一个侄子和几个小伙子,说说笑笑地走过来,爱人喊:“快上俺家南屋看看,跑出来一条大长虫(蛇)!”本家侄子是出了名的大胆儿,经常在山上抓长虫烧着吃,听说有大长虫,二话不说,和几个小伙子进了街门,并随手抄起一把铁锨攥在手里。

进得南屋门,墼垛上一米多长、足有铁锨柄粗的长虫身子赫然入目:不见首尾,一头儿没入墼垛同墙壁之间的缝隙,另一头儿还在墼块的缝隙间,一动不动,看着就瘆人。本家侄子也怯了:“哎呀,婶,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粗的长虫,还是不动它了吧。”“好!好!”我爱人忙不迭地答应。本家侄子用铁锨敲打墼垛的另一头,过了好一会儿,那条大长虫才极不情愿,慢腾腾地蠕动着身子,钻进了墙壁与墼垛之间的缝隙。当时没有看见长虫的头部,仅仅看见的部分也足有四五尺长了。

常听老人们说,老房子有老鼠,必定就会有长虫,它俩是天敌,长虫专吃老鼠。大自然就是这么奇妙,各物种之间相生相克,生生不息,从而达到生态平衡。

从那以后,这个“房客”再也没有露过面,或许是怕惊扰了我们,或许它和“家人”隐居起来,伺机吃老鼠呢!

老屋主人心有余悸:好神秘可怖的一家“长虫房客”啊!

这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我正在洗漱,听到爱人在街门口喊我:“快来看刺猬!”围挡鸡网的竹竿上,倒挂着用塑料绳系着的两只刺猬。

这是谁干的“好事”呢?我俩赶紧把它们解救下来,回屋找剪刀剪开了绑在它们腿上的塑料绳,放到院子里,并找了点吃的和水给它们。我和爱人商量,白天用条筐将其扣住,等晚上下班后再把它们送走。傍晚,趁着夜色,我用篓子盛着它们,送到了村子西头200米外的野地里。

大概过了一个月,天气渐渐转凉,也是一个早晨,爱人突然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快出来看呀,我们家来客人了!”我出屋一看,嗬,两只刺猬正在院子里悠闲地散步呢。见到我们,它们眨巴着小眼睛,不躲也不闪,更没有蜷起身子,竖起那满身尖利的硬刺。是不是送走的那两只已经不认得,也不重要了。它俩在院子里逛了两圈后,就慢腾腾地从南屋门槛下的猫道钻进去,住了下来。从此,一早一晚,经常看见它俩在院子里转悠,我们也时不时地准备点水和食物。有一次,一只刺猬不小心掉进了露天粪坑里,我和爱人赶紧用铁锨把它捞出来,打了两桶水给它冲洗干净,也算有惊无险吧。

转眼第二年,春暖花开,两个“刺猬房客”喜添四个小宝宝。一早一晚,我们经常看见这一大家子在院子里悠闲地散步,我们一家人也感到非常开心。

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早晨,我们发现尿池子里漂着四只小刺猬,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怎么会这样呢?我和爱人都感到有些愧疚和自责。当初那只大刺猬掉进粪坑后,我们就找了一块小木板,晚上把粪坑盖上,因为尿池子有点大,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盖,同时觉得那么大一个粪坑,它们似乎也有灵性,不会闭着眼睛跳进去吧?谁想到……

我默默地捞起四只小刺猬,两只老刺猬眼巴巴地看着,虽然没有什么举动,但从其眼神里可以看出很伤心的样子。爱人见状,急忙把它俩抱回了南屋。我则把四只小刺猬送到村头,找地儿埋了。

两只老刺猬当天夜里黯然离开,不知所踪。

老屋主人伤心自责:我们和这家“刺猬房客”相处得多和睦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