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

2023年09月14日

慕然

临窗而坐,茶香浮动,树影镶嵌在窗框里,在风中向我点头。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又有零碎的鸟声落入杯中。窗中景,流淌在眸中,想到的,是窗前的故事。

小时候,我觉得世界就是墙上那一扇窗,窗外不仅有被云彩装饰了的风景,还有罗列在烟火气息里的生活,窗台上堆放的大白菜会冒出小花,黄色的,不经意间就会枯萎,仿佛未曾开过一般。窗户下的咸菜缸旁杵着一根棍子,我伸手就能取到,端起来,闭上一只眼睛,瞄着空中的白云,假想着扣动扳机,白云真的变幻了形状。储物间就在窗户对面,那小门是不上锁的,仅有一只U型的铁丝卡在锁的位置,小门吱嘎的声音如同闹铃,会把我的思绪从白云中拽回。

我打开窗,被小伙伴呼朋引伴的声音牵引着,踏着窗台跳了出去,加入到嬉笑打闹中。我精神饱满,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在干枯的沟壑边不停地打探,此时手中不再是瞄准天空的木棍,而是弹弓,对准了麻雀,“咔嚓”麻雀没打到,谁家玻璃破了,毛孩子们顿时作鸟兽散。我却没有跑,因为估摸着时间,我家斜对面的那扇窗要开了,窗边总有个女孩安静地坐着,捧着画板,感觉嬉笑声离她很远,思维也成了她画板上的线条,一笔笔把脑海中所臆想的描绘在那画板上。多年后,捧着画板的女孩考上了中央美院,她的毕业作品叫《临窗》,画中有一扇藏着记忆的窗,那扇窗棂,木质,黄漆,透过窗口看到穿行忙碌的人、跑过的老黄猫,还有零零碎碎的白菜花。

母亲,在窗前挽起衣袖,系上围裙,烧水做饭,油烟、蒸汽透过窗户飘了出来,融入世界,送走了白云,迎来了夕阳。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拖得很长,白炽灯散发着黄色的光,灯光穿过陈旧的窗花,这就是回家的信号,餐桌就在窗前,灯光下整间屋子像被啤酒色浸染过。在锅碗的碰撞声中,夕阳渐渐褪去,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照在窗顶的房梁上,房梁上贴的年画,一年覆盖一年。

当阵阵凛冽的寒风吹起的季节,窗户外的一侧便蒙上了塑料布来保暖,透过塑料布如同患上了白内障,看不清窗外的世界,但是在玻璃上冰花的世界中,又一样不少地展现给你。清晨,拉开窗帘,便可看见玻璃上的冰花,每日变幻着,昨日还是竹海如烟,今日便是繁花似锦,有千万块玻璃就有千万个世界。伸出手,轻轻滑过,为它们画上边框,过后,指尖是晶莹的水珠,透亮,反射着阳光。太阳升起,冰花慢慢融化,这就是冬日的露珠,伸出舌头,任它流淌到舌尖,凉丝丝的。母亲不允许我那样做,我说这露珠透着甜,执意让母亲也尝一下。

冬日,因为要过年让我们有了期盼,过年可以放鞭炮让我们欢喜。将点燃鞭炮的香杵到塑料布上,一个小洞立现,慢慢把它扩大,清晨通过它,窗外的世界也渐渐清晰起来。总有一两只麻雀,蹦蹦跳跳,风来了,它不跑,我知道,已经离春天不远了,到了该扯下塑料布的时候了。

当人们纷纷脱下臃肿的衣服时,临街的窗户便一扇扇打开,挂上铁扣抵抗解除了禁锢的春风。我拿出水彩笔,在玻璃上,顺着建筑物的轮廓,把它们在玻璃上描下,那水彩笔的颜色沁入玻璃,擦拭后仍留下淡淡的痕迹。立于窗前,执一书卷,春风拂入纸页间,仿佛久别重逢,恍然如梦。春晖也从窗台窃入,慵懒地趴在印花小棉被上,我在不知不觉中入睡。猫咪从窗台跳到炕上,把我唤醒,我发现窗外停着一只蝴蝶,翅膀是淡蓝色的,和刚刚梦中的颜色一样。就在我扬起胳膊的那个瞬间,它张开翅膀飞去了对面,可是对面的窗户始终闭着,自从窗边那画画的女孩跟随父母搬去别的城市,那窗户再也没有打开过。

我一直认为,窗户和火一样,是文明的产物,当我们的祖先不再禁锢于洞穴而走出丛林,窗户就增添了意义,房屋也不仅仅局限于寻求避风雨、野兽,而是有了阳光与温暖、春风与舒适的追求,幻化成生活的灵魂,是我们演出人生悲喜剧的场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的诗句就是一幅窗前浪漫而期待的水墨画,遥远的故乡,夜晚漆黑而漫长,什么时候能与爱人在窗前窃窃私语,共同剪去烛芯?我在异乡那些年,夜半总是醒来,看到银白的月光如水一般,透过窗户钻进来,洒落一隅,同故乡一样,我的心这时才踏实下来,渐渐入睡。关于窗户,最深情的句子,属于苏东坡:“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多年过后,斜阳晚风里的布衣人家、云窗月户的画面,只能从寥寥的记忆中寻觅有限的想象和回味。没想到,浩如烟海的网络信息,打开了时间和空间的另一扇窗户,却又如同童年冬日蒙上塑料布的窗户,一片深邃、朦胧。偶然发现她发在博客上的照片,身后的那幅《临窗》挂在布满忧郁的窗边,啤酒色的长裙飘起,遮住了半扇窗户,照片中窗外的一切都是灰色。我的多次留言却被淹没在市井的嘈杂中,如同一滴水落入沧海。

老宅改造时,已是初秋的时令了,空气中夹杂着一点点淡淡的土腥味,拆了的木窗,堆在一旁,黄色的漆早已斑驳,如同满脸皱纹的老人,渐渐地无人过问,看了泛起心酸。孩子们依旧在疯跑,只是冬日的窗户上没有了冰花,夏日的窗户因有了空调也不再开启。

我又看到童年窗前画画的女孩,定神追寻,却又消失不见,只留下那一份湿润的、水灰色的记忆。那记忆犹如玻璃上抹不去的水彩笔线条一样,随着远去的青春期,令人惆怅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