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民

1981年7月，我们从烟台师专毕业后被分配到栖霞，数理化专业的直接去县教育局报到，中文系的3人留在了人事局。领导说，10天后见通知，分到县直各机关工作。

不想，第二天就接到电话，让我们3人去教育局报到。到了教育局，人事科长二话没说，拿出早给我们开好的证明。我被分配到最偏远的县立二中教书，说别的没用，便骑车带着行李，向位于栖霞西北方向的学校赶去。

学校位于招远黄县栖霞交界处，建在河边的高坡上，绝对空旷偏僻。门前只有一条黄县至莱阳的公路，往东八里是乡政府，生活条件的确不方便。学校距老家60里，老家离妻子工作的卫生院60里，卫生院隔学校又恰好60里。那时，每到休息日，我就骑车在一个等边三角形上往来，走一边刚好两个小时。先是回家看望父母，然后赶到卫生院，再返回学校。若在学校值班，两个星期往返一次。第三个学期，我所教班级语文统考成绩名列全县前茅。全县高中教师集结在县城召开考试总结大会，曲声达局长主讲。

这是我第一次远距离见到曲局长，说八点开会，他提前十分钟到场，先绕会场转一圈，和蔼地跟各位老师握手。时间已到，他立即登上主席台，摸一把光亮秃顶，微微一笑，清清嗓子开讲。他把各科各类班级统考成绩汇总公布，再纵向横向比较，选取同类班级前三名予以表扬，我自然在表扬之列。曲局长不单是汇总考试成绩，还对各科教学提出指导意见，记得很清楚的一句话：不要搞题海战术，只有教师跳进题海，学生才能提高成绩，脱离题海。

会议当天结束，临走，没想到曲局长来到我们学校教师面前，特意喊我名字，然后握住我的手说，好好干，争取做一把教学的好手，我看好你！本想把离家远的困难说给局长听听，听到局长一番鼓励，热血沸腾，啥也不说了，好好教书吧！

能捧好教学这碗饭，也非易事。赶上大规模中小学师资培训达标，星期天我被教育局抽调给苏家店民办教师讲课，休息日也难得回家。培训内容是高中教材，一讲一年，最后考试，力争每名初中教师高中教材达标。有一次讲课，我发现教室后面多了一个听课人，正低头记笔记，仔细看去，原来是曲局长！他竟然那么认真，一边听一边记。课后，他找我谈话，肯定我的讲法，提出语速慢一些，课堂活跃一些，不要认为初中教师不是学生，你可以随时提问，让教师动脑动笔。

这已经不是局长第一次来乡下听课，局长喜欢听课，喜欢教师们叫他曲老师，跟他握手，喊声：曲老师好！他笑眯眯地应答。到哪个学校，他上午听课，下午听汇报。他不用教导处安排，全县千名高中教师的名字都装在脑子里，而且见一次面，就再也忘不了。想听谁的课，心里早有数。

他到我们学校听一节数学课，数学老师是教学不久的新手，可能备课不扎实，也可能局长来听课，让他紧张。曲局长站起来，微笑着对教师招手，你下来，休息休息，我来讲。曲局长上讲台拿起粉笔，不用三角尺，快速画出一个规范的三角形，接着由浅入深地把一道难题讲解完毕，同时，还不停地询问学生，懂了吗？不懂，可以举手。课后，曲局长对这位教师说，你对教材是熟悉的，表达欠缺，要练习说话，说得有条理有感染力。我当初是莱阳联立师范毕业，顶多算个初中生，调到栖霞一中教高中数学，我先熟练备课，闭眼在黑板上画出数学各种图形，然后在空教室里试讲，反复讲，一直讲到自己满意为止。再请同行听我讲，直到没有问题，我才登上讲台。我给你引个路子，自己琢磨练吧。

曲局长自学高等数学，三年获得大学函授文凭。每天晚上做一组高中数学题，大小统考数学考卷，他也抽空研究，每年高考数学题他必做。数学教师出身的曲局长说话条理清晰，文笔流畅，绝无废话。他说话抑扬顿挫，语音有磁性美感，即便聊天，大家也喜欢听他说话。

从恢复高考第三年起，考生到达县城考点的7月6日上午，集中在一中大操场，曲局长给学生做如何打好高考这一仗的演讲，一讲就是两个小时。天气酷热，太阳当头，五六千学生席地而坐，可无一人有动静，都屏住呼吸，听局长讲话。他讲数学解题法，讲语文解题思路，有观点，有举例，有高考临场发挥出色的成功材料，有反面教训案例。演讲结束前，他会鼓励考生，坚定信心，勇于登攀，先易后难，边做边查，最后攻坚。高考后，总有考生会给局长给教师汇报，说听了局长的报告，我高考成绩上了两三个分数段。

教学的第三年，我借调到栖霞一中，给全县没有高中文凭的局长、科长讲课，一讲半年。后来二中一名中年教师去世，教育局又要我返回二中。临行，我硬着头皮，去找曲局长，说了我的困难，要求不回二中，离家远，孩子需要照顾。曲局长给我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听了我的诉说，眯眼沉思，然后说，困难嘛，每个教师都有，按理说，你在偏远的学校干了3年，夫妻两地分居，要求动一动，不为过，可眼下，我手里实在没有教师顶替。你的情况我记住了，保证一两年给你解决。

局长拍拍我的肩头，我无话，回到了二中。有年暑假，我和同校的化学组张老师接到通知，去蛇窝泊农办高中给初中教师讲课。我们骑车带行李，当天就到了那里。学校安排我们在学生宿舍大铁床上休息，我俩没带草褥子，只有单薄的棉褥子，一床毛巾被。吃了饭，抓紧备课，然后休息。

我们刚躺下，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小张小牟，你们咋睡得这么早，课备了吗？

我俩起来，喊声：曲老师好！曲局长和蔼地朝我们点点头。忽见他身后跟着两个人，抱着草褥子。曲局长指挥二人把草褥子给我们铺上，说休息好才能上好课，条件不好，你们将就一些。你俩休息吧，我要到四中去看看。

张老师跟曲局长读过书，他把局长送出去，回来感慨道，我的这位老师啊，为了全县教师文凭达标费尽了心血。他停顿一下说，你看好吧，这么大兵团师资培训，不出几年，咱县教育会有个大辉煌。果然，从1978年到1988年，栖霞中小学教师学历达标率在烟台市排正数第一。1986年，栖霞高考录取率按照百分比在烟台市正数第一，之后十余年，栖霞高考总是名列前茅，这是教师培训、教师队伍整体水平提高所致。

在县立二中教学的第六年春天，曲局长打电话给校长，让我去教育局。

局长在办公室等我，我进去，他握住我的手说，跟你商量一下，把你妻子调到二中任校医吧，二中偏远，师生看病拿药不方便，正好学校缺个校医，这样就解决了你们两地分居的问题。

我感到突然，又感到惊喜，妻子在卫生院工作太累，赶上医院效益又不好，去学校是好事。我有些疑惑，曲老师，卫生局能放吗？

没问题，我来做工作。

几天后，妻子去卫生局拿调令，然后去教育局报到。

虽然依旧在偏僻的乡下农村高中，毕竟不再夫妻分居了，我决定安心扎根乡下学校。

后来见到曲局长，我第一次说了感激的话。曲局长笑眯眯地拍拍我的肩头说，只要你们安心教学，我就心安，我还能做什么，就是为你们一线教师服务嘛！

曲局长退休后，仍按时到各学校给教职员工讲课并作报告。每次听了，我都要写下日记，反复看，鼓励自己教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