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闯将杨振声

2023年09月01日

1925年《玉君》初版封面

邵明媚

1919年5月4日,五四运动爆发。由北京各高校青年学生组成的游行队伍形成示威洪流,携着“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废除二十一条”“惩办卖国贼”等标语,冲进卖国贼曹汝霖的住处赵家楼。在警察包围、大门紧闭的情况下,几个身材高大的学生搭人梯翻墙而入打开大门,学生一拥而入,火烧赵家楼。

带头的两个学生中就有杨振声,人称“五四”闯将。他也是五四精神的建树者和践行者,这种精神贯穿其生命始终,使其成为著名教育家、作家,为新文学、中国现代高等教育、中小学教育的创立、发展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杨振声,1890年生于蓬莱水城。杨氏故居就在水城东南隅,振扬门北200米。

儿时的杨振声听了许多戚继光抗倭的故事,常坐在清末制造的海防铜炮上,常摸被洋人炮弹打去“不”字的“海不扬波”石碑。他祖辈是渔民,自幼长在渔村,对渔民的艰辛生活深有体会。

1915年,杨振声考入北京大学,先在英文系后转入中文系。当时教师相轻,新旧文学对立严重,他闻到了旧道德、旧文学的那股陈腐气味。蔡元培就任校长后,提倡“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带进了清新的空气。更重要的是,《新青年》惊醒了整个时代的青年,让他勇敢地打碎了身上的枷锁,冲出了封建的堡垒。他与许德珩、杨立诚等七位同学提议驱逐了一个不学无术、品行不端的英文教员,与傅斯年、俞平伯等因为取览印刷品不方便联名上书校长,与罗家伦、顾颉刚、孙伏园等组织新潮社并编印《新潮》杂志,与《新青年》一道宣传新思想,发起新文化运动。

《新潮》的英文名为The Renaissance(即文艺复兴),与《新青年》偏重于政治、思想、理论论述的办刊方向稍有不同,《新潮》偏重于思想、文学,以白话文“介绍西洋近代思潮,批评中国现代学术上、社会上各问题为职司”。“新潮社”得到多位先贤的大力支持,蔡元培题写刊名,李大钊将新建成的北大红楼东北角一间房子拨给其作办公室,陈独秀从学校经费中每月拨付四百大洋作为其出版印刷的津贴费用,胡适多次给予指导。第一期印出后大为风行,连印3版,销售3万多册,一本杂志往往“已经翻阅得破破碎碎了还是邮寄来邮寄去”,在青年学生中迅速形成强大影响力。鲁迅评价《新潮》中的小说创作是“上海的小说家梦里也没有想到过的”。

杨振声的文学创作此时也开始爆发,陆续发表小说《渔家》《一个兵的家》《贞女》《磨面的老王》等,以深切的同情表现社会底层的悲惨命运。

巴黎和会外交失败的消息传来,中国提出的要求(取消二十一条,从德国手中收回山东权力)被拒绝,青年们心中燃烧起怒火,杨振声积极投身到学生运动中。于是发生了开头的一幕。

杨振声晚年曾自述:新事物的生长是必然要经过与旧事物的斗争,而后壮大起来的。在新旧的相激相荡中,新文学在斗争中成长起来,为五四运动奠定了基础,同时,五四运动更充实了新文学的内容,给它以真正的生命。

1919年下半年,杨振声与傅斯年、何思源等公费出国留学。留学美国期间,他一直心心念念《新潮》,不仅收转中国留美学生作品,而且一直深入思考责任问题。他认为,时下中国的新思潮发展快极,一般青年的新思想也都萌动了,《新潮》的责任更加重大,不但要用零碎的知识引导社会促动社会,还要供给社会一种有统系的知识,有本源的知识;若要把旧社会变成新社会,是要把灵魂还给她,助她完全成立,有意识,有生气,有做主人翁的资格,她就会自己选择道路。

他心系祖国命运,忧患意识不停,看到中美之间的差距,尤其看到美国人安富尊荣的现状,认为我们或许可以卧薪尝胆奋起直追。看到人们普遍追逐物理、数学等应用学科,却忽视哲学、美术、文学、心理学等空灵之学、根本之学,认为“终是自己敷衍自己”。看到一些留学美国的中国学生久居乐土,“几乎忘了中国所处之地位与一般学生斗争之艰难,甚而反对起新文化运动”的情状,尤其痛心。1922年,杨振声与罗家伦、何思源等组成“中国留学生代表团”面见参加太平洋九国会议的中国代表施肇基和顾维钧,要求在大会上据理力争公正解决山东问题,不与日本单独会外协商。此可谓五四运动在国外的继续。后来,他更是在《侏儒与痰盂子》一文中用激烈的言辞说:“我们大中华的国民,根本要揪筋换骨一次……揪去侏儒筋,换上侠士骨。一脚踢碎痰盂子,大家一同去祛除那些狐鼠与黑老鸹子。”

回国后,杨振声没有立刻赴京任教,而是回蓬莱小住了一段时间。当地的美国传教士听说了这位当时蓬莱唯一的留学生,想要见见他,他都拒绝了。

杨振声接到多所学校邀请,最终选择到武昌高等师范学校任教,由此开始了教育生涯。代表作《玉君》被作为“现代丛书”中的“文艺丛书”第一种由北京大学现代社出版。主人公周玉君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面对父亲的包办婚姻和军阀之子的逼迫,在痛苦绝望中萌发出抗争精神,毅然与家庭决裂,选择了独立的人生道路,进而走上“反对社会的恶制度”道路。

《玉君》出版后反响甚大,被认为“是在中国创作界别开生面的长篇小说”“中国新出有价值的书”,对新文学运动的产生和发展具有十分深远的影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几乎所有中国新文学史论及现代小说的文字都要谈到这部作品。《玉君》一经出版便销售一空,一年内再版两次,之后多次被纳入现代文学多个主题出版系列一再出版。

手中的笔就是战斗的武器,杨振声始终紧握这支笔。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发表小说《阿兰的母亲》谴责段祺瑞政府屠杀民众、践踏民主的暴行。1928年济南惨案发生,创作小说《济南城上》描写人民被屠杀的惨状,后来被收入全国中学教科书中。他一直没有放弃对女性命运的关注,除了在小说中描写女性塑造女性之外,还注重研究从《诗经》至现代文人作品中妇女地位及我国古今文人对妇女观念的变化,形成《中国文学中妇女地位之变迁》。

杨振声先后在多所高校任教,受命筹建历史语言学研究所、国立青岛大学等,充分发扬五四破旧立新、开疆拓土的精神,对新文学体系的建立、现代高等教育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跟鲁迅先生一样,在动荡的年代,杨振声意识到文学对于人民思想、社会变革的重要性,锐意创造健全的文学以改造中国,致力于“领导中国文学系走上一个新的方向”,建树新文学。

当时中国高等教育存在诸多问题,中国文学系最难。哲学、历史、经济、政治、法律等各系都是“冶古今中外于一炉而求其融合贯通的”“独有中国文学系与外国语文二系深沟高垒,旗帜分明”。面对新旧文学应该如何接流、中外文学如何交流的问题,新文学表现得无从下手。

在杨振声看来,新文学的宗旨应该是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新文学,应注重新旧文学的贯通和中外文学的融会,一方面要研究我们自己的旧文学,掌握我们中国“内面的思想”,一方面再参考外国的新文学,借助于他们“外面的艺术”。在此基础上,他确立了中文系课程设置的三个标准:注重中国课程之博观,注重西洋文学,创造新时代的文学,设立了现代大学文学高等教育的课程体系:第一学年为史的教育,主要讲述文学史,尤其中国文学史;第二三学年主要教授文学各体研究,如上古文、汉魏六朝文、唐宋至近代文、诗歌赋词曲、小说以至新文学,重点在于养成基础知识;第四学年贯之以中国文学批评史,证之以中外比较文学,再深之以文学专家研究。

彼时,北方大学教育改组,杨振声被选为清华大学第一任文学院院长,其关于新文学的宗旨观点和教育理念由此开始施行。按照沈从文的说法,“清华大学此后发展,和在中国文史科学上的贡献,却都是从这一次改组开始的”。

杨振声对现代高等教育的贡献不仅文学一门,也不限于文史领域,还在于现代大学的整体建制,其奉命筹建国立青岛大学并担任第一任校长的经历可见一斑。对于国立青岛大学的办学方针、任务、发展方向及教学,他都做了一系列规划和设想,并且逐一实现或奠定基础。办学方针方面,秉承蔡元培兼容包并、民主办学理念。组织架构方面,主张行政、教务、教学三位一体。注重基础设备建设,建立图书馆购买图书,建立实验室购置科学设备,建立体育馆加强体能教育,建立制度体系制定各种规章制度,为百年教育百年文化造基础。教学研究方面,要求文理学院一方面为其他学院其他学科(海洋生物学、气象学、考古学等)造根基,一方面有所建树立于学术界。教师队伍方面,邀请大批学术、文化界的“一时之彦”,还邀集胡适、罗常培、叶公超等北大清华许多著名教授短期讲学。

学生萧乾经常说起恩师杨振声:老师本人是五四运动中的闯将。他是我平生所接触的一位最平易近人的长者。他身材颀长,不愧胶东人。有儒者风度。讲话慢条斯理,而且总是先让对方讲完。今甫师讲课极富感发性,每次上课必抱着一大摞加了纸条的参考书,随讲随引。他不念事先准备好的讲义,从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学生,总像是带领我们在文学花园漫步,同我们一道欣赏一朵朵鲜花。无论是中国作家还是外国作家,他都是非常有系统地先从一部代表作讲起,然后引导我们去读作者旁的作品并探讨作者的生平和思想倾向。他给了我一幅当代的文艺地图,并且激发我去涉猎更多的作品。他讲课娓娓动听,十分引人入胜,甚至使我对胶东口音也产生了特殊感情。

学生邓云乡曾经记录下一个有趣的场景:中文系开全体会,三位先生(胡适、杨振声、唐兰)都来了。当时是冬天,杨振声先生器宇轩昂,衣服最讲究。散会之后,三位相偕出去,由嵩公府夹道新楼走到前面办公处去。杨先生人较修长,穿着獭皮领、礼服呢中式大衣,戴着獭皮土耳其式的高帽子,嘴中含着烟斗,走在最前面。胡先生身穿棉袍子,蓝布罩衫,还夹着杨先生的黑皮包,走在后面。唐先生又稍后些。三人边说边走,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同学,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杨先生是校长,胡先生顶多不过是个秘书而已,哪能从他们的衣着中看出他们的身份和关系呢?于此也可以看出,这几位先生的风范了。

杨振声的音容笑貌、真我风流,梁实秋是这样说的:身材修长,仪表甚伟,而言谈举止蕴藉风流,居恒一袭长衫,手携竹杖,意态潇然。鉴赏字画,清谈亹亹。但是一杯在手则意气风发,犹嗜拇战,入席之后往往率先打通关一道,音容并茂,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