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超

地名是记录历史文化的“活化石”。方言是地方语言，与地名之间关系更加紧密。几乎每一个地名都是由方言语词构成，如果从词汇学、词源学、语法学、语音学、语义学的角度对地名进行语词分析，研究地名的语源、语音、含义、字形及其演变，必定会有助于地名的正名、正字和正音工作。

民国版《黄县志》载：“莱阳河，发源于莱山南麓滚龙崖，崖高约二十丈，石蹬数十级，陡峻异常，为山南北孔道。下东行五里余，纳黑山东面诸谷之水折而东北，流经莱山、王榆两山之间，约二十里，至姜家店北始达平原，由圈杨家村折而东流。”“莱阳河”是黄县境内最大河流黄水河的支流，发源于莱山南麓，于文基镇（现并入兰高镇）汇入黄水河，山之南为阳，故称为“莱阳河”。到了1995年版《龙口市志》，则记作“莱茵河”：“莱茵河位于龙口市东南部文基乡南，源于莱山和绛山之间。流经七甲乡和文基乡入黄水河。全长12公里，河道宽40米。”此后与这条河有关的文字资料和地图标识都写作“莱茵河”。从发源地和流经的地方可以看出，“莱茵河”即民国县志所说的“莱阳河”，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错讹呢？原来黄县话有轻声变韵的规律，“iang”轻声读作“ing”，“风凉”“闺娘”“模样”都这样读，而韵尾“ing”有时又与“in”有点含混不清，所以这才把“莱阳河”写作“莱茵河”，这是不懂方言音韵规律造成的地名舛误。

下丁家镇大园村往北不远，路边山坡上有个小村叫“棚上”，我一直对此村名有些疑惑，这里是一片石坡，哪有“豆棚瓜架雨如丝”啊。后来翻看地图，胶东半岛以“石硼”为名的村子有很多，再查字典，岩石风化后成为“酥石”，酥石的颗粒进一步分解，再增加有机质，就成了土壤。丘陵山区的山塂薄地，一般土层很薄，活土层以下是半风化的岩石，这在方言中被称为“酥石硼”，故建在上面的村子往往以“石硼”为名。后来查《龙口市村庄志》“棚上村”条：“棚上村，明朝天启年间，张姓由四川迁来建村，村西望母山北麓一块大石板上有马形影纹，故取名石马棚上，后惯称棚上。”这明显是把“硼”错写成“棚”，这是不懂方言词义造成的地名舛误。再进一步推论，胶东这些名字里带“硼”“石硼”的村子，迁来之前应位于同一个方言区。

下丁家镇常胜庄村号称“龙口九寨沟”，以山险沟幽石奇而著名。历史上，常胜有过几个村名，康熙《黄县志》：“将军洋在石城西北麓，下有仙台庵，殿阁巍峙，俨如画图。昔邑绅王鄢陵修筑园亭于此，著有《家山十景诗》。”“洋”（后多写作“垟”）指平地，吴语区、闽语区多用作村名，黄县僻处胶东，与吴语区、闽语区相距遥远，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村名，原因尚不清楚。后又改名“将军营”，民国《黄县志》“石城山”条载：“将军营为三谷中最险峻而旷奥者，内有村亦曰将军营。又古墓一，不详何代何人，向以将军营呼之，因以名谷及村焉。”笔者推断“将军营”应为“将军茔”。黄县话称坟墓为“茔”，以茔为村名可能有点不太吉利，这才以谐音字改之。1947年保田大参军运动，该村适龄青年入伍率为全县之冠，故改村名为“常胜”。无独有偶，黄县城北的百盈村，原为明代兵部尚书王时中的茔地，称“北大茔”，又称“北茔”，后据谐音改为“百盈”（黄县话“北”“百”同音）。

东江街道有个崖头村，但村里人却自称是“庄头”。据《龙口市村庄志》记载：“庄头村，本名崖头村。战姓于500年前来此定居，因村前有陡崖矗立，故称崖头村。后来村周围成为地主的庄地，且在村内设立庄院，日久，又称为庄头。”笔者对此有点怀疑。“崖”的本字是“厓”，“崖”在黄县话里读作［iai］，本义是山边，下临深渊，所以在黄县话里，“井崖上”“河崖上”“山崖上”“海崖上”“沟崖上”“东崖上”之类的词都有点让人胆战心惊，笔者推断有可能出自避讳的心理，才将“崖”读作“庄”。

黄县有许多含“家”字的地名，如徐家庄、郑家庄、杨家疃等，同时又有许多含“格”（亦可写作“各”，也有写作“哥”“戈”的，东江街道东江村过去就叫“江哥庄”）字的地名，如王格庄、黄格庄。民国版《黄县志》“绛水河”条：“至苗家庄（一作苗格庄，今改作妙果乡）迤西注入。”则羊岚镇（现并入诸由观镇）前、后妙果村民国时称为苗家庄，以前还曾叫作苗格庄，说明“格（各）”是对“家”的继承。从历史来源来看，这两类地名中的“家”和“格（各）”本是同源的，即都是“家”。“家”字中古音属见母，读作ga，粤语里现在还这么读，曾热播的梁小龙版电视剧《陈真》的主题曲《大号是中华》中有“孩子，这是你的家”歌词，“家”即读作ga。韵母a轻声变韵可读作u，黄县话里“头发”“哑巴”就这样读。唐代俗谚，“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阿家阿翁”就是婆婆公公，“家”同“姑”，旧时指丈夫的母亲。汉代班彪之女，班固﹑班超之妹班昭，其兄班固著《汉书》，未竟而卒，班昭奉旨入东观臧书阁，续写《汉书》，十分了不得。班昭又作《女诫》，汉和帝多次请她入宫，为皇后及诸贵人教师，号曰“大家”，因班昭曾嫁曹世叔，早寡，故世称“曹大家”，“家”亦通“姑”。后来见母在北方话里颚化，声母发生改变，一部分地名中的“家”字也跟着变读声母，但是还有一些小地名的读音比较保守，其中的“家”字声母仍读g，所以就改为用声母为g的“格（各）”字来记录，以与变读声母的“家”相区别。（韵母a轻声变韵也可读作e，黄县话里“溜达”“忽达”就这样读。所以当时作为村名用字的“家”可能读作ge，后来“家”改读jia了，就用“格”“各”“哥”“戈”来代替。）“格（各）”字地名在文献上出现较晚，所以含“格（各）”字的村子建立的时间要短一些，例如黄县新嘉街道有郑家庄，龙港街道有央格庄，则郑家庄的建村历史要比央格庄长一些。

与此类似，黄县有不少含“埠”字的村名，但同一个字读音却不一样，火葬场所在的徐福镇埠子后村，黄县话称为“埠儿后”或“埠喽后”，羊岚镇（现归入诸由观镇）的天尊埠屯村，“埠”读pù。其他如东莱街头的东埠村，新嘉街道的后埠栏栾家村、后埠栏邹家村、后埠栏泊子村，海岱镇的沙埠于家村，芦头镇的埠上村，东江街道的横埠，兰高镇的鼓埠村、唐家埠村，大陈家镇（现归入北马镇）的埠下王家村、埠上王家村、埠上李家村，北马镇的沙埠于家，石良镇的东埠村、西埠村，文基镇（现归入兰高镇）的南埠村、河西埠村，田家镇（现归入七甲镇）的敖子埠村、店埠曲家村等皆读bù。明以前的字书没有“埠”字，其应为明代造字，最初之义应指土岭、土山，后引申指停船的码头。清翟灏的《通俗编·地理》：“俗谓问渡处曰埠头，据诸书当作步字，而《宋史》皆从俗作埠。”则“埠”本是“步”俗字。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下：“瓜步在吴中，吴人卖瓜于江畔，用以名焉。吴江中又有鱼步、龟步；湘中有灵飞步。昉按：吴、楚间谓浦为步，语之伪耳。”“步”也写作“埗”，是按汉字造字规律后加的提土旁，多存在于粤语中，如香港有深水埗，东莞有高埗镇，广州有炭步镇三联村乌茶埗。则“步”“埠”均为“浦”字的方言音的讹变。由此可以断定，埠子后、天尊埠屯与其他带“埠”的村不是同时迁来黄县的，也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埠子后、天尊埠屯的“埠”是由“浦”转化而来的，而其他的村子的“埠”则是由“步”转化而来。

依据保留在地名中的古语成分，可以推论出方言中所遗存的古语特征。对地名中方言词汇的研究，可以帮助确定方言的分布界限和词义，为探索民族分布、迁徙、心理、习俗、信仰等提供资料。一方面利用历史地名可以考见古音，方言地名的地理分布特征，可以为方言地理提供证据等。另一方面方言学知识有助于地名区域特征和语言层次的研究，有助于地名的本字或词源考证，有助于地名的标准化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