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军

我小时候家住在莱阳，爸爸妈妈在一个煤场工作。有一天爸爸妈妈在家里画了一个圈，大镐铁锨一起上，一个月的工夫一个大洞就挖好了，洞很深很深。我看见这个深洞就害怕，爸爸要把我带到洞里去，吓得我哇哇哭。没想到，不久我就对这个深洞有了感情，喜欢上了它。后来，我们全家从莱阳搬到了烟台一个叫祥山的地方，临走前我留下了一句名言“要是把洞带走就好了”。此言一出，立即被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牢牢记住了，在祥山住的那十多年里，动不动就拿这句话取笑我。

高中临近毕业时，我家搬到了芝罘区，看到了海边的那些小洋房，还有东炮台、西炮台等，也知道了所城里的由来。而且我还知道，在这些老建筑以及现代的高楼大厦下面，在我们居住的脚下，还有一座恢弘的地下城，是在“深挖洞”那个年代修建的。

今年4月15日是第八个全民国家安全教育日，我有幸参观了部分地下早期防空工程。蜘蛛网一样的防空工程，让平时喜欢风花雪月文字的我，突然间热血沸腾，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浩大的地下工程，是芝罘区人民用血汗乃至生命在极短的时间内建成的。

参观完防空工程的第二天一早，我早早来到街道上，向一些上了岁数的人打听当年挖防空洞的情景。这一问，让那些曾经参与挖防空洞的人热泪纵横，也勾起了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记忆。我们这个社区，凡是70岁上下的老烟台人，有七成的居民都义务参加过当年挖防空洞的活动。当时，只有党员、干部、在单位表现好的职工以及积极上进的居民，才有资格参加，他们将其视为一种荣誉，无比珍贵和自豪。

当时，我们这个社区还没有现在的五层楼房，居民都住在一个个四合院里，当“深挖洞”运动发起后，居民就开始在自家的院子里挖防空洞。防空洞一般都挖成长方形、正方形或是圆形，其中一边较缓，便于运输泥土，边长都在一米左右，至少要下挖四五米，家里劳力多的要下挖七八米，挖到底后，再横向挖，挖出两个到三个耳光室，便于休息、生活，储藏一些必备的食物、水、药品等战备物资。大家都自觉地按照防备核打击的标准来做，符合防空标准。

除了自家挖防空洞外，政府还组织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大量的时间，在市区地下挖防空洞。政府从各个社区抽调人员，每个小组有三十人左右，搭配来自不同单位的职工，安排到指定的洞口施工。工作实行轮流制，每个组一般干三个月，不管你是否愿意，三个月一到就回原单位。这项工作不但辛苦，而且还非常危险，每个洞口都按程序进行，打炮眼、点炮必须由内行人来干，决不允许其他人来替代。由于防空洞内地质复杂，有的地方是很硬的岩石层，有的是松散的沙土层，还有的是砂石层，虽然根据不同的地质情况选择了不同的爆破方式，但因为雷管和岩石等因素还是有人牺牲了。

放完炮后，要将炸下来的石渣运出，这是一项繁重且非常危险的工作，运输这些石渣需要一种卷扬机，卷筒里绞着粗绳子，绳子有数十米长，绳子的另一头系着竹筐。在洞面作业的人用铁锨将石渣铲到竹筐里，再招呼开卷扬机的人将装满石渣的竹筐运出去，洞外运石渣的大卡车就停在卷扬机旁边，装车后将这些石渣运到海边倾倒。由于卷扬机用的绳子高负荷使用，有时会发生断裂，出现事故，有人因此受伤。

石渣运出去后，就要进行一种叫“伐悬”的作业，类似于现在的“吊顶”。人们把石头一层层“伐悬”到石壁上，慢慢往上形成了穹顶结构，石头如同悬着一样，再用熟石灰、水泥加水搅拌后黏合在裸露的石壁上，形成砖石结构。这就需要熟谙此道的泥瓦匠师傅了，这项工作不仅技术要求高而且还要吃苦，费工耗时，很容易受伤，有的人患上了腰肌劳损的病根。

地下防空系统星罗棋布，所用砖石数量巨大，有的地方比较狭窄，无论是大型机械还是小型机械都进不去，只能靠人工。为了通风，当时人们想了很多办法，打眼最容易出现粉尘，于是就采用了水钻法，就是边打眼边往打眼处喷水，在打眼的几天里，负责运石渣、“伐悬”的人可以回家休息，等炮打完了再回来干。即便想了很多办法，由于地道里面通风不畅，人一多就会出现二氧化碳增多、氧气不足的现象，于是鼓风机天天轰鸣不止。

在寻访过程中，我还了解到一支非常感人的女子突击队的故事，这支女子突击队大都是初中刚毕业的学生。年龄最小的14岁，刚上完小学就工作了，识字虽然不多，但这个女孩非常好学，是单位的劳动模范，写一手好字，由于表现突出，在安排参加挖防空洞的人选时才让她参加。这支小小的女子突击队，不负众望，炮眼延伸到哪里，她们就跟到哪里，即便随时有塌方的危险，也从未有一个人掉队过。运渣土工作非常繁重，当炮放完后，力气大的男人用铁锨铁镐将这些渣土铲到大麻袋里，一个麻袋能装一百多斤渣土，里面含有尖锐的石头。等到把麻袋装得满满的，她们三四个人一组，一个负责背麻袋，另外几个负责在后面托着麻袋下面的两个角，向洞外搬运。背麻袋的累了，背不动了，再换另一个人。一麻袋的渣土非常重，这些年龄还小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满满一麻袋渣土就这样一趟趟搬出去了。每搬一趟，她们浑身上下就被汗水浸透，汗水带着泥土一起往下流，一天十几个小时干下来，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回到家里她们的父母都不敢认了。原本都精瘦的一些女孩子，经过一天的搬运渣土工作，就显得更加瘦黑了。经过一年的艰辛劳动，终于打通了防空洞。当这帮女孩子终于看到蓝天时，忍不住大声高呼：“我来了！我来了！”她们喊得地动山摇，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把周围睡觉的居民都吵醒了。不知情的居民哪里理解女孩子们兴奋的心情，有的吆喝：“你们神经病吗？”

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是当年的女子突击队队员之一，她回忆起往事伤感不已。她说有的姐妹就牺牲在防空洞里，有一次发生大面积塌方事故，很多姐妹正在里面搬运渣土袋，突然发现上面渗水，一旦渗水就意味着随时可能塌方。事发突然，伴随着一股强大的水流喷涌而出，刚打通的施工面突然塌方了，刚刚还又说又笑的姐妹赶紧往外跑，跑得慢的错过了最佳逃生时机，有人不幸牺牲。面对着失去生命的姐妹，剩下的人没有一个人后退，她们擦干眼泪，没有一丝犹豫继续干下去。老人说，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当时的胆子会那么大，也许这就是一种精神吧，一种在那个时代所特有的精神。

当年参加挖防空洞的谭学东老人提供了一张照片（上图），他们分别来自烟台瓷厂、烟台电瓷厂、酒厂，最小的年龄才20岁，大的有40出头。这位老人还记得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分别是：

班长 李忠义（前排中间）

副班长 谭学东（前排左二）

职工 战友（后排右边第二）

职工 李史君（后排中间）

职工 陈国亮（后排右边）

职工 刘学荣（中排左边，女）

职工 王红敏（后排左一）

职工 咸锡义（后排左二）

职工 田永江（后排右二）

让谭老伤心的是，与他在同一单位工作的同事，在挖防空洞时，黄德茂受伤、于川会眼睛残疾。还有姚得山，共产党员，在放炮过程中，由于洞内发生塌方，因公殉职。在深挖洞的过程中，姚得山专门挑最危险的工作去做，钻孔、点炮、放炮等工作，他总是抢在最前面，又是最后一个撤离。他牺牲后，指挥部给他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追悼大会。像姚得山这样的英雄人物，在挖防空洞的过程中，还有很多。他们为时代塑造了一种伟大的精神，值得我们永远铭记。

感谢崔洪海、谭学东、梁万菊（女）提供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