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图

自我记事起，老家的院子里就有一棵两米高的石榴树，树本有三捺粗。它立在窗外，不免遮光，一次，父亲忽然想砍掉。母亲劝道，这树跟我们十年了，天天相守，砍了可惜。

等各种花开过后，石榴花登场了。起初只见一朵朵红花，并不那么鲜亮，可第二天，猛见一树鲜红，艳丽得晃眼，令人瞬间浑身血脉涌流，朝气蓬勃。从不会欣赏花草的父亲站在树前，端详许久，嘴里道，亏得没砍。焕发精神的父亲扛起锄头，迈步迅捷上山去。

在母亲的喊声中，我也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没有睡足的困乏缠绕身子，抬头望窗外。哟，一片火红罩在石榴树上，再揉一番眼睛，目光寻到了一朵朵石榴花，仿佛倒挂的金钟，随风飘来的清香让我专注凝视。露水浸润过的石榴花，不沾泥尘，精神矍铄。屋檐下的燕子飞去再围拢来，忽而远离，忽而轻轻触碰。花儿颤抖，在跟燕子相互嬉戏，还是在互相鉴赏？再细看去，红艳艳的花儿又与我对视，脸被映红。我麻利爬起、吃饭，背书包上学去。

石榴花萼筒端通常6裂，花瓣5到7片。浓艳的花瓣揩在脸上，红红的，堪比胭脂。石榴花一个枝头一般有三朵，热烈地拥抱在一起，待到最后，结果的只有中间一朵，另两朵作为陪衬，大艳大红一个月，悄然随风而逝。在绿肥红瘦的夏天，石榴花盛放，它不但花色鲜艳，且花期达一月之久，直把个夏红透了。唐代诗人杜牧《山石榴》：“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那赤红如焰的花朵，诗人竟担心能把姑娘的鬓发烧了呢！可谓赞美石榴花的神来之笔。苏轼的诗句：“杜牧端来觅紫云，狂言惊倒石榴裙。”将“石榴裙”喻为美女，把石榴人格化、诗意化，人们对身穿石榴裙的女人总要多瞄几眼。一片火红的裙子，青春魅力四射，那富足那雍容华贵那芳香四溢，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花谢后石榴成果，张开章鱼形状的嘴，吐故纳新，饱满籽实。沐浴雨露，熬过酷热的夏，石榴外皮由青而黄而红，露出红盈盈的包裹在格子里的籽粒，让走过的人垂涎三尺。石榴在中秋前后成熟，为佳节佳品。团圆日，石榴摆桌上，吃月饼甜腻，再吃几个石榴籽清口，无比惬意。孩子们会贪吃塞满嘴，大人却一边赏月，一边细品石榴籽的美味。石榴的“榴”与“留”谐音，故有“送榴传谊”的民俗，石榴下树，东邻西舍一起品尝，给邻居分享，是乡间美德。吃不完的石榴留存，以待来客，表达最美的诚意。母亲说，石榴高贵，能够栽活，长得旺盛，预示日子富足美好，多子多福。记得最小的妹妹出生三日，父亲把一根红布系在石榴枝上，多年后，我方晓得，这是一种希望的寄托，让孩子如石榴一样红红火火。

家家喜石榴。院有石榴树，院子便显生气，花开季节，火红满院。无花无果时，瘦身的它如站立窗外的卫士，给人安慰。夏天，外人来，推开街门，一团火红映入眼中，一股温暖遍了全身。室内主人早就跳下炕，出门迎客。石榴花儿映照，主人一脸热情喜气，好一个红红火火富足的农家！客人心立即热了，坐炕头，喝茶水，窗外花儿摇曳，虽天热，却如临春景，其乐融融。

不知是石榴树年龄大了，还是院子里打井伤了它的根部，我高中毕业回村劳动那年，石榴树竟枯死了，先是没长叶没开花，跟着树本枯萎，只好挖掉。母亲让父亲赶快去集市买石榴树苗栽上。院子里有散养的猪仔，有羊有兔。母亲在刚栽的石榴树四周扎了木板篱笆，以免伤了它。几年后，石榴树手脖粗了，可是开花不多。

1977年恢复高考，我上了体检线，因为血压不合格而被淘汰。再次高考的夏季，树上结了66个石榴，母亲在石榴树上系了红布条。母亲打听了一个方子，把石榴籽捣碎，又买了芹菜，捣出芹菜汁，和在一起，让我一天三顿当水喝，说降血压。母亲说，孩子，你只管去考试，今年体检肯定没问题。你看这石榴，一下子结这么多，石榴的营养特别丰富，含有多种人体所需的营养成分，民间早就有许多关于石榴治病的偏方。高考揭榜，我过了体检线，去体检，血压果然合格了，终于考上了。母亲把这归功于石榴树。

我毕业后，分在县立二中教书。初夏回家，进门抬头，打眼便是窗前的一片火红。它仿佛等我的一位老人，喜笑颜开盼我进门。它不是一棵树，分明是高挂的一个个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