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两毛钱

2023年07月20日

凤凰山下

每个人生前身后,都会对某一圈子、某一群体,尤其是家人产生一定影响。我时常想到母亲,生前她是我的依靠,去世后也是我精神上的寄托。一合上眼,母亲就会真实而又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发生在几十年前的往事便如跨越时空的电影镜头,一幕幕映现。

上世纪70年代的农村老家,装满了我儿时的欢乐、苦恼和盼望。

我7岁时,家里的老房子西临是生产队的粉子厂,母亲就在粉子厂碾粉子。从山上打下来的滑石被拉到粉子厂,砸碎后在水中碾压、沉淀,挖上来的膏状沉淀物打坯、晾晒后,变成一块块白色的长方体,卖给人们粉墙、补洞,就是“粉子”。

秋季,我入了学。母亲把口袋掏空,凑了几枚硬币,给我买了一本作业本,反复嘱咐我:“省着点用。正面写满了写反面,都写满了拿给我换新的。”

我捧着作业本,放在鼻子下反复闻,有一股纸张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作业本写了一星期,正面就满了,由于我写字用力太猛,反面凹凸,肮脏得已经不成样子。

同桌小五的家庭条件很好,有好几本新本子,只写正面,还可以随意乱写乱画,我挺羡慕。有一天,他看到我皱着眉头在作业本反面写字,很大方地说:“我借你8分钱,买个新本吧,给你妈要钱还我就行。”

我极其渴望,但摇了摇头说:“我妈不让我借别人东西,更不准借钱,不然会打死我的。”

小五不以为然地说:“笨蛋,我不告诉你妈,你妈怎么会知道?”

三天后,旧本子终于写满了。我和小五一放学就往粉子厂跑,向母亲要钱还小五。因为我经不住诱惑,还是借小五的钱,提前买了个新本子。

秋风已经凉了,母亲却在粉子厂忙得满头大汗。她用沾满粉子的粗糙的手接过我的本子,很自豪地一页一页翻,从第一页开始,反正面认真地检查,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然后把本子卷起来装进裤子口袋,带我和小五回家。母亲翻箱倒柜地找,最终在一只陈旧的木箱最里面拿出一块系着疙瘩的手绢,打开来,是一张半新的两角钱纸币。她犹豫了一下,递给我说:“我还要去干活,你自己去小铺买新本子吧,别耽误明天上课用。剩下一毛二马上送回家。”

我忙不迭地点头,握住钱,和小五飞奔向村里的小铺。小铺的门锁着,没人。

“咱们去雷沟吧,买一分钱的糖,咱俩一人一半,找回的钱,给我七分就行了。剩下一毛二拿回来给你妈。”小五提议。

雷沟是我们南邻的一个村,我们生产队的地有很多是与雷沟相连的,不但近,而且两村村民也都很熟。雷沟的村头是大队部,有一间房给幼儿园用。路过大队部的时候,幼儿园里面正在唱歌,房子的窗户都是用报纸糊起来的。夏季雨水多,报纸湿了以后,被孩子们一片片撕开,歌声便无遮拦地在屋后的土路上飞扬,十几个孩子在屋里又唱又跳。我和小五好奇,趴在窗台上往里看,直到孩子们散了,才一溜小跑到了雷沟的小铺。

到了小铺,手里却是空的,钱没了!我把口袋里子都扯出来,又掏小五的口袋,除了几块小石头,什么也没有。两毛钱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我吓得脸都白了,泪珠和汗珠一起流下来,折身就往幼儿园跑,在窗户后面和小五趴在地上寻找。没有。

沿来路寻了个遍,土路、沟底,疯了似地找。还是没有。

面对嚎啕大哭的我,小五知道自己拿不回钱了,也吃不到糖了,撒腿就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吼:“看你今天敢不还我钱,我找你妈要去!”

天快黑的时候,我还在磨磨叽叽往家蹭,离家老远便看到母亲正站在街门口等我,头发梢仿佛起了火。看到我,母亲小跑着赶过来,拽着我的耳朵进了大门。鞋底子连同母亲的怒骂劈头盖脸地落到我的身上:“你竟敢借钱,还撒谎!你是不想活了,看你还敢不敢,打死你这个小兔崽子……”

我站在院子里任凭母亲打骂,一动不敢动,只是抽泣着。母亲打累了,看着陆续收工回家的哥姐和父亲,又进了屋门,在灶下拿起一把捅火的铁钩子,狠了命在我头上、身上抽打,边打骂边号哭:“这么小就敢借钱、撒谎,将来也是个败家子,打死你算了!”

全家人都不敢出动静,我疼得狂呼乱叫,哭喊声却激起母亲更大的愤怒,铁钩子在我的头上、身上疯狂地抽打。晚饭没让我吃,母亲也没有吃。天已经暗下来了,母亲在屋内喊:“滚到外面去!今晚别回家睡觉了。”

我胆怯地移动双腿,走到街门口,倒在了地上,头上、身上火辣辣地疼,脑袋沉沉的。我依靠在街门上,昏昏地睡了过去。朦胧中,我被抱了起来,是父亲。我微睁着双眼,看到了满天寂静的繁星。夜,冰冷冷的……

四十几年来,我在静坐时或在睡梦中,或者正在读着书,那惊悚的画面常会出现——我惊恐地望着暴怒的母亲,望着她手中的火钩子,内心是无尽的自责、惭愧和懊悔。我最亲爱的母亲,总是愤怒地注视着我成长中走过的弯路、犯过的错误,泪水布满她沧桑的脸,她失望而又伤心地瞪着我,不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