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小院

2023年07月14日

方寸

那是在我梦中时常出现的场景。

门楼旁、枣树下,放着一篮桃子。石头上坐着姥姥,旁边蹲着我。姥姥挑出一个好桃子,削掉皮递给我,再将坏桃子挑出来,剜去腐烂之处自己吃。我边吃边看着她继续剜坏桃子吃坏桃子,一直在努力纠正她:从好桃子开始吃,就一直吃的是好桃子,否则就一直吃的是坏桃子。她笑笑,依旧我行我素。

枣花簌簌飘落,地上一片黄,香气灌满小院儿,蜜蜂结着伴儿飞舞。姥爷坐在家中唯一带后背的椅子上,抚摸着怀中小表弟的后背、后脑勺,听他喋喋不休地说东说西,眼中都是宠溺,脸上全是满足和自豪。表弟调皮,把人家的草垛给点着了,被人找到家里来,姥爷的脸上照旧笑意满满。窗台上放着一个啤酒瓶,每当表弟说“我要尿尿”,姥爷便欣喜地拿过瓶子,事后还举起瓶子,对着窗户欣赏一番。

母亲兄弟姊妹六人,她排行老大。我从小住姥姥家,长得可人,小嘴儿又甜,在姥姥门上,是妥妥的团宠:姥爷的伊嫚嫚、姥姥的小闺女、舅舅们的小姑娘、姨娘们的小妞妞……但我好像从来没有坐进过姥爷的怀里,没有接受过他这样的抚触和凝视。以前的我对此并没有知觉,如今想来才心下了然——表弟是姥爷的孙子,长孙;我,是外孙女。

街门直响,没人来,那是风。风裹挟着大雪,一头一头地撞门。它那么凶,谁给它开门啊?它恼羞成怒,越过墙头俯冲进院子,卷起门旁的一堆玉米叶儿就上了枣树顶,把树枝上落的白雪都撞掉,扑簌簌落在房瓦上。或许察觉到窗户纸后面的我正在偷看,它一拂袖子就迷了我的眼。“哎呀!”我捂住眼睛。

“离窗户远点儿,那儿冷。”姥姥正在给我缝棉袄,衣襟和袖子都接了一截,棉花也续了一些——我又长大了。“来吧,小闺女,试试!”

我站起来,穿上新棉袄,低头看看衣襟,长短正好,伸伸胳膊,袖子也合适。我咬着嘴唇笑了笑,对着窗户纸上的那个洞——就是刚刚我看窗外的那个洞,猛甩了一下袖子,哈哈哈……

太阳火辣辣的,烤得知了一个劲儿地叫,没有一丝风,我躺在枣树荫里醒一阵儿,迷糊一阵儿。姥姥坐在一旁用麦秸秆编扇子,不时地给我扇几下。蒙眬中一道道红色的弧线划过,那是扇子头儿上姥姥用红毛线做的绒球。姥姥脚边放了几把已经做好的,她要给太姥爷、太姥姥(母亲的爷爷奶奶)、姥爷每人做一把,还要给我们11个表兄妹每人做一把。姥姥的手一刻不停歇,我看不清她手指的纹路,只看见裂开的、大大小小的口子。她的脚,稳稳地立在地上。

母亲说过,姥姥有一双大脚,厚实有力,能支撑她挑着100斤的粮食担子走到莱阳城——那可是60多里山路啊。姥姥如此威武,却也无法独立承担侍奉双亲、抚养六个子女的重担,当时在县供销社工作的姥爷被迫回家。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听人感慨,直言姥爷可惜了。姥姥和姥爷却好像从未提起过。姥爷不抽旱烟,喝茶闻香,中午小憩,说话走路慢条斯理,从不大声嚷嚷。他身上有股农村人不多见的儒雅气,村里有什么红白大事儿甚至矛盾调解,都爱找姥爷出面,母亲兄妹六人只有大舅继承了这股气质。姥姥能干也爱唠叨,手脚不闲着嘴巴也不停,无非说姥爷不会干农活儿,不擅长打算农事儿,姥爷呢总是坐在那里不说话。

姥姥盘腿坐在炕头,抽着我卷的旱烟。姥爷坐在炕旁边的杌子上,不时地喝口茶。母亲、姨娘、舅舅们有的坐在炕上,有的立在地下,有的在灶间忙活。姥姥家是老房子,木棂窗,小间口,吃饭时挤满一炕,二姨夫和三姨夫常常要坐在外围的窗台上,窄窄的窗台只能搁下他们一半屁股。

坐不住的我们,抓着一把小石子,挥着一根小木棍儿,跑进来,跑出去,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有的根本见不到人影,饭做好了要满街吆喝。东西南北的胡同里,只听见吆喝声,不听见应答声。正不耐烦时,两位小表弟扛着鱼竿提着渔网慢悠悠地走来,手里还拎着半袋子鲫鱼,衣袖裤腿湿漉漉的,一脸的汗,一脸的笑。

姥姥在院子里种满各色蔬菜,包括一畦小葱、一畦韭菜、一架黄瓜、一架豆角、两排茄子、三列西红柿、一排小辣椒等,还有自己长出来的苦菜、荠菜、蒲公英、车前草,任由它们恣意生长。它们跟笔挺的香椿树和华盖硕大的枣树一起,将小院儿填充得满满当当。那时姥爷已经离开,我们一个一个也长大离开了,求学的求学、求职的求职,姥姥的日常时间也变得空空荡荡,幸好有这些小菜陪着她。母亲、姨娘、舅舅们回来,姥姥就摘根黄瓜,摘个西红柿,摘根茄子,再摘把豆角,拔两根葱,割一把韭菜,甚至抠几棵荠菜,做成菜或做个汤。母亲、姨娘也会带几样菜,鱼啊肉啊什么的,还有零食。那些零食常常会让我产生错觉,似乎她们互换了母女角色。

后来,姥姥也走了,小院儿的门关上了,像坛子封住了口。只有草儿们,依旧伴着香椿树和枣树生长。那些蔬菜,还有我们,都随着岁月一起沉淀在小院儿这坛酒里,在我们以后的人生中发酵泛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