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灯挂儿

2023年07月08日

徐国赞

农村通电之前,农家人都是用油灯照明。油灯分两种,先是豆油灯,后是煤油灯。豆油灯时代我没赶上,煤油灯却伴随了我的前半生。

煤油灯用的是一个盛有煤油的玻璃小瓶儿,瓶口上插入灯芯,灯芯多是在一枚铜钱的方孔里钳入一支用铁皮卷成的细管。管里是用草纸或棉花捻成的灯捻儿,灯捻儿吸收瓶中的煤油,点燃灯芯顶端,就可以放出光亮。瓶颈处常用铁丝拧上一个小钩儿,以便于悬挂油灯。

油灯的位置多放在两个地方:灯窝儿里和灯挂儿上。灯窝儿是在房间壁子上抠一个高一尺左右,宽六七寸的方洞,油灯放置其上,则里外两间都能照明。灯挂儿是吊挂油灯的专用器具,多由一根四五尺长的高粱秆为主干,上端固定一个小钩子,用来吊挂在搭杆子上,下端斜插一枚铁钉,以便悬挂油灯。搭杆子是一纵一横两根呈丁字形的竹竿儿,横竿两端缚于房间左右两壁的钉子上,纵竿一头拴在南窗棂子顶,另一头搁于横竿上,用以悬吊灯挂儿。油灯挂在灯挂儿上,是为了便于炕上照明。

我家的灯挂儿几乎成了母亲的专属。母亲生于1907年,18岁嫁给我父亲,从此承担起了十多口人的繁重家务。白天,推磨轧碾,洗衣做饭,照顾着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农忙时还得下地收庄稼,上场打粮食。到了夜晚,她将油灯从灯窝儿移到灯挂儿上,盘腿而坐,开始为一家人缝补衣服、搓绳纳鞋底,夜夜到三更。

忘不了,当我睡了一觉,醒来双眼蒙眬中看见母亲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缝补——有时看到母亲在困倦中手被扎破流血,我心疼地说:“娘,困觉吧!”“你困吧,娘再做会儿。”等我再次醒来,已过半夜,听着天井里呼呼的北风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狗吠声,透过窗棂上镶嵌的小玻璃望着外面满天繁星。母亲还是不听劝,还是那句话:“你困吧,娘再做会儿。”等我第三次醒来,天已黎明,只见母亲和衣而坐,倚着墙壁仰面闭眼打盹儿。可是公鸡刚打鸣,她又立即起身,将油灯从灯挂儿上移入灯窝儿里,下炕穿鞋洗脸,赶做早饭。坐着打会儿盹儿代替躺下一夜整睡,也只有我母亲才有这本事!

灯挂儿下的母亲是我的启蒙老师,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时代,母亲不能上学,但她却能充当我们兄弟之间知识薪火的传递者。母亲前后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十几个,可是多数夭折,只活下了五人,大哥徐国华,现年97岁,最小的我也年过古稀。大哥白天上学屋(私塾)跟先生学知识,晚上就在母亲身旁灯挂儿下借着微弱的灯光温习功课。在大哥的反复诵读中,母亲做女红的同时学会了《三字经》《百家姓》以及《弟子规》《幼学琼林》的许多诗句,甚至连《二十四孝》各个孝子、《三国演义》的刘关张三兄弟、《水浒传》中的一百单八将、《西游记》里孙悟空大闹天宫、力战妖魔鬼怪保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也能说得娓娓动听。新中国成立后,二哥、三哥相继上学,母亲又从他们口中得知了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狼牙山五壮士、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王二小等英雄和“狼来了”“乌鸦喝水”“曹冲称象”“农夫和蛇”等童话寓言。母亲鹦鹉学舌地讲,我如痴如醉地听,常常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才肯钻进被窝里睡觉。我们兄弟在学校学习都很用功,成绩出类拔萃,这都是母亲灯挂下的言传身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灯挂下,母亲讲述最多的还是她的亲身经历。母亲生当乱世,她夜夜在灯下做针线到天明,除了生计所迫,还有一种深层次的用意就是看守家院。母亲说,那些红胡子看到谁家亮着灯,就知道家中有防备,不敢随意进门绑票;那些小偷看见你家有灯光,就会惧怕,不会擅自登堂入室偷鸡摸狗窃粮食……为了家人的生活和安全,母亲熬干了灯油,也熬枯了自己的身心。母亲常常发自内心地叨念:“共产党好!毛主席好!八路来了不打人,还帮着推磨、轧碾、铡草、挑水、扫天井,穷人有了地种有了饭吃……”

如今,母亲和她的灯挂儿早已远离了我们。可是,想起灯挂儿下盘腿而坐缝补衣服的母亲,想起翕动着被油灯熏黑了鼻翼的娓娓而谈的母亲,我常从梦中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