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图

盼雨

盛夏酷热，热得汗滴不断。热了，盼阴凉，盼雨，盼大雨，盼透雨。

雨字包括水滴，竖排两行，顺时空，两两坠下，急急冲刷汗水。天晒地蒸，做着活计，抹一把汗水，忽然微风不再，闷热加剧，摸摸空气都滚烫，坐阴凉地也喘气不匀，一动，身上每个毛孔都淌汗。经验告诉人，雨要来了。

在山里忙碌的人暂停了活计，仰头望天，嘴里嘟念，雨快来吧，好透透气！

远方一片雾蒙蒙的，这儿却艳阳高照。挥汗间，只听一阵呜呜声跟着一阵凉风袭来，云瞬间遮蔽了天空。先来几个豆大的雨点儿，啪啪砸着干燥的泥尘，接着哗哗声紧随其后，密集的雨点儿排山倒海倾过来。闪电不会缺席，闪光后跟着雷声，赶催着雨往前跑。

做农活的人一喜，扛起锄头，本就光了脊背，穿条裤衩，方才泥垢满身，几排雨点儿齐刷刷冲刷后，黑红的身子舒服地浸润在凉意中。光脚板儿迫切地跟大地相吻，雨后的泥土有一腔太阳的味道，把疲累的脚板儿拥抱，一股暖而凉的舒适涌流全身。慢慢走，让雨淋个透、淋个够。比较起家里的淋浴，这雨更透彻、痛快，说不出的惬意。

眼被雨水蒙住了，任它蒙去。不必擦，熟悉的路径，凭感觉走去，或者停下，正好听雨的伴奏，悦耳舒畅。父亲喜欢在雨天里站在地头，听雨跟庄稼的对话，光了膀子，如一棵庄稼般，体味大雨如注的滋味。有时候，他披雨衣，大雨滂沱中，拿一张铁锨，特意到庄稼地里，疏通水道，或者挡堤堰。水跟庄稼和睦相处时，拄着锨柄听雨。雨打在近前的苞米叶上啪啪响，似欢呼，似赞美。再听远处，全是哗哗声，那便是美声歌唱。庄稼一洗先前的萎靡不振，一派全新的模样，张开身子，享受雨点的亲吻。

雨停了，天晴了，阳光着急地曝晒下来，地头河沟里立时有了青蛙蛤蟆的热闹声，地里湿气热气交融，高粱苞米忽然就高了一节儿。舍不得离开，再听听庄稼拔节的声音吧，仿佛少年长个子时的骨头咯吱响，熨帖在心里。大地在膨胀，发出酣畅的吱吱声，一场雨把某些神秘暴露，把更多的神秘藏在了深处。最好听的是雨后庄稼生长的声音，晚上，走在田野里，黑压压的庄稼，放开了疯长呢！地下水肥催着，清新氛围召唤着，茎、蔓、叶子发出狂欢的音节。

不要小雨，也不要雷阵雨，干打雷不下雨也让农人担惊受怕，怕秃尾巴老李霹雷火闪，带冰雹而过。此刻，一阵雨点淋到身上，不痛不痒，怕雨的就赶快避雨吧，莫受侵扰。

听雨

窗前悠闲人的眼睛，看到的是雨的狂躁，或者雨的阴柔。风摇着树身，电闪雷鸣，响在院子里，雨水存满院子，顺着阳沟往外奔涌。

听声音，知雨大雨小。如此，并不晓得雨是凉还是热。依据经验，开始的雨肯定是热的，它们带着太阳的温度，吸纳空气的热，然后渐次把自己的凉意展现。

喜欢雨大的，记挂着被旱情困扰的庄稼，喜欢雨小一些的，正要外出公干呢！看书的，任雨点响去。书中的雨浇灌心中的渴，哪顾得去欣赏眼前的雨。雨天里读书，少了打扰，只有雨的陪伴，静得下来，书会读得深沉，读得有味儿。读乏了，再看看窗外，雨还在下。

喜欢雨天的农人，不会欣赏雨的情趣，他们喜在雨天里休憩一番，躺在炕上，眯眼睡去，将一身燥热去除。耳听瓦楞雨水哗哗，屋檐滴水啪啪，心跟着雨水流向四面八方。当然，说是睡呢，并不恰切，身子处于休眠状态，耳朵呢，却是张着，时刻听雨的大小。农活在雨声停后排得有条不紊，雨一停，翻身而起。

田里的庄稼正翘首以盼呢！

酷热的季节，雨知农人疾苦，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及时给人间降温。盛夏里，最讨厌的是热，最爱的是及时雨。看看地皮干了，三天不下雨了，抿抿嘴唇，念道，好来雨了，耳朵里响起了雨滴声。

赏雨

又下雨了。朋友柳君打电话说，快点儿下来，我的车停在楼下。咱们去牙山脚下喝茶。

我说，咋跑那么远喝茶呀？

他说，走吧，去了你就知道跑那么远喝茶值得。

一行四人来到牙山隧道西的山脚下，雨继续不大不小地下，森林在雨雾里，空气清新，吸一口，心肺透亮透亮的，天然氧吧，真是好去处。下车，打伞，不愿走动，只想一个劲儿呼吸。路旁正好有石阶。柳君早有准备，支好遮雨伞，摆下折叠茶盘。他带了三个热水保温壶，泡好大红袍。坐在自带的马扎上，赤脚贴近石板，听雨点打在伞上，响在心里。雨水顺伞四面淌下，微风不时带进一丝儿雨，一股香气氤氲在身边。柳君说，慢慢呷一口吧，跟雨点儿一起入胃。

果然，茶香伴着雨丝儿，雨声也香了。雨下着，雨点儿洇于万丛绿中，传来呜呜声。喝一口茶，闭眼听听雨，这雨不是下在大山里，而是润在嗓子里，甜在心里。往日的烦躁被一扫而空。什么也不要想，不要说，只静静听，调合这美妙的雨声，任何一句话语，都会被树木拒之；任意一个不雅的举动，会被雨笑之。品茶品雨，身心俱醉，尽得自然之妙。

大约1个小时后，雨渐停，高峡谷里，雾气蒸腾，感觉不到一点儿湿气，倒是满嘴香气。赤脚来回走几步，浑身舒坦，大口大口地呼吸，把自然精华吸进心里，脑清目明，亏得柳君想得到，别有情趣地享受山中听雨、雨中品茶之味。

斗雨

忽然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上完四节自习课回家。走在雨水流淌的柏油路上，打着雨伞，裤子早被淋透了。我脱下鞋，把伞闭了，也学不怕雨的农人，将外衣脱了，只穿个背心，权当来个雨中散步。雨不热不凉，正合适。赤脚走，脚没感到硌，很是好受，雨淋着身子，自己觉得如一条游动的鱼。

恍若回到少年，逢大雨，赤脚光膀子奔跑在街道上，脚嬉雨水，口接雨滴，去追赶雨。夏夜的雨中裸着上身，经无数个雨点的按摩，不轻不重，正是消除疲劳的力度，爽爽的。脚下走过干净的马路，长久不见天日的脚板被摩擦得痒酥酥的，仿佛无数神经元醒了过来，输送到大脑里，告诉我，痛快极了。激情忽地奔涌来，大有拥抱大地的念想。

三里地，我在雨中游逛半个小时，走到小区楼下，我神情愉悦，身子暖暖的。看到家中灯光闪烁，妻子趴在窗前，注视外面。看到灯光中我的身影，赶忙向楼下跑。我心里一暖，身子唰地热了，眼里竟湿湿的，仿佛回到了1983年7月的那个雨天。

那时我在乡下二中教书，妻子在50里外的小庄卫生院工作。星期六上午我骑车回家，半路忽逢大雨，又是顶头风，瞬间浑身淋透。衣服紧贴身子，凉意十足，雨水遮挡视线，骑车不得，只好推车步行。彼时沙路泥泞难行，走上半里，车前后瓦被泥塞住，折腾一番，便索性扛车走。亏得平日跑步锻炼，不歇气走了一程，心里喊，雨你下吧，你伴我，我不孤单，你是多好的朋友！

雨声中，听得一声车响，一辆大头车停在身边。司机说，来，老师，我捎你一程吧，我认识你，你教过我孩子。我感觉家长面熟，只是记不起名字。上车后，我把上衣扒掉，光膀子，听雨打着车玻璃，斗雨的劲头消失，疲劳之感骤然而来。十几分钟后，到了卫生院，雨依然在下，妻子打雨伞站立门外，我却听不见雨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