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6月17日
林春江
在我家的后院,靠北墙倚着一辆独轮车。它是用赤红色的铁管焊接而成,中间凸起,细长的银色车辐条,沉重冰凉的车把,中间系一条土黄色的宽绳,看起来粗笨简陋,但父亲的这辆独轮车,推起了山尖般的花生苞米,推起了一家人的衣食住行。
少年时,喜欢跟着父亲去前沟薅花生。我推着小车,父亲推着大车。薅完花生,父亲领着我将饱满圆润的花生连同绿色的藤蔓,一趟趟从地里抱出来,在独轮车上整整齐齐摆放好,用粗麻绳左缠右绕。“扎箍”好车子,我在一旁紧紧地扶着,父亲提起膝盖顶牢,狠狠一勒,粗绳深深陷进花生垛的中间。我弯腰奋力提起沉重的车把,将黄绳套在脖子上,小心迈出一步,顿时,小腿肚子打颤,被压得直不起腰来。只得赶紧放下,推起我的小车。父亲笑着接过来,我尴尬地挠挠头,推着小车急走几步,来到一个下坡,我用脚跐住地面,拽着车把,身体努力后仰,食指中指勾紧车闸,在“吱嘎吱嘎”刺耳的摩擦声中,一车花生缓缓移动,好不容易蹭到山脚下,出了一身大汗。放稳小车,歇口气,见父亲还没下来,急忙往山上跑。拐过一个急弯,父亲推的独轮车缓缓而来,我跑上前,用后背顶着一车花生,慢慢往前走。父亲将车子停在平坦处,坐在地上小憩。大颗大颗的汗珠啪嗒啪嗒掉落下来,砸进土里,身上的粗布衣服全被浸湿了。
那些年,家里的“国光”“北斗”苹果树刚刚结果,村里和镇里没有果品批发市场,大人们商量推着独轮车去市里售卖。我央求父亲领我一起去。父亲将独轮车的前梁系上一根粗细均匀的麻绳,打好活结递给我,拍拍我的肩膀说道:“江儿,别用蛮力,平道下坡松一松,上坡时紧一紧,腰腿发力,用肩膀拽拉,不要用手。”他温和的眼神里,满是鼓励和信任,我点点头,默默地将活结套在肩膀上。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捆绑好四筐苹果,我们上路了,一开始,一马平川,很轻松,父亲轻快地推着独轮车,麻绳松松垮垮的。
快到东厅时,遇到一段长长的斜坡,我俯下身子,黄胶鞋紧蹬地面,弓腰弯背,使劲用肩膀拽紧麻绳。三百多斤的苹果缓缓朝前移动,蓦然回首,只见父亲向前倾着身体,粗壮的胳膊青筋凸起,黝黑的脸庞上汗水如注,黄色的宽绳紧压着他的脖颈。我的眼里升腾起一层雾气,回身攥紧麻绳,拼命拽拉。好不容易抵达福山,我们再也走不动了,就在一家商场前,支起了摊。快到中午时,卖出了两筐。父亲很高兴,掏出五块钱,让我去买点吃的。捏着五块钱,往北走了五十多米,发现有卖油条的,就买了十根,跟老板要了一点儿咸菜,用油纸包着,拿了回来。
我们爷俩席地而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油条。父亲吃了四根,用粗大的手掌抹抹嘴巴,对我说:“我吃饱了,剩下的你都吃了吧。”饭后我倚着独轮车打盹,不一会儿,倦意上涌,沉沉睡去。醒来后,只见落日余晖,晚霞渐染。我的身上,披着父亲的粗布上衣。扭过头来,仅穿一件灰秋衣的父亲强打精神,眼睛里布满血丝,在风中等待买主。这时,走来一名身着中山服的中年人,问什么苹果,怎么卖?父亲欣喜地告诉他,中山服沉吟片刻,说道,跟我走吧。原来他是一家工厂的采购员,他全要了。回家的路上,我推着独轮车,父亲卷起一袋旱烟,美滋滋地吸着,路途漫长,橘黄色的路灯,拉长了我们的身影,我和父亲脚底生风。
十几年前,父亲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那辆独轮车光荣“下岗”了,放在后院的西北角。父亲用几块石棉瓦搭起一个简易的“帐篷”,为它遮风挡雨,它倚着墙角,默默无语。独轮车虽然风光不再,但在它身上,浸润着生活的酸甜苦辣,铭刻着难忘的经历,见证了农村的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