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6月15日
方寸
烟台山的灯塔闪着光辉,海鸥伴着海风翻飞,远处的小岛身影朦胧……
“妈妈,我饿了。”小儿子的声音唤回我游离的神思。大女儿也点点头,他们双双把视线移向流动的小吃车。儿子选了烤肠,女儿点了焖子。婆婆没说话,看着那辆烤地瓜的小车。
烤地瓜的味道挺香的,婆婆咬了一口说:“还挺甜,你也买一个吧。”我摇头。
想起上大学时,每个周末,跟舍友出去逛街,舍友总会买一个冒气流油的烤地瓜,咬一口便张着嘴咝溜着,那声音里有被烫着的疼,有渴望品尝美味的急迫,还有得偿所愿的喜悦。舍友也总是鼓动我买一个,可我从来没买过。
我吃过太多地瓜了,我的整个童年都在吃地瓜中度过,我觉得已经把此生所有的地瓜都吃完了,不想再吃了。
生长于胶东半岛山村的我,儿时不知丘陵与高原,只知村庄四周全是山,南塂北塂西塂东塂,到地里干活儿不叫下地,叫上山。或许是地势的起伏、交通的不便,造成了生活的曲折、成长的坎坷,当然更多的是时代使然,那会儿的生活很艰苦,衣服不论好歹凑合能穿暖,肚子却总是填不饱,顿顿吃的都是地瓜饼子。
母亲在锅底扣一个泥盆,周围添一圈水,洗一盆地瓜浸入水中,锅边贴一圈玉米饼子,泥盘上再搁一盆冒尖的白菜丝,里面埋一条小咸鱼,然后盖上锅盖,大火煮20分钟,小火煨10分钟,再焖上5分钟就可以起锅了。锅盖冒着腾腾的热气立起身,地瓜们挣开或红或白的外皮,裂开笑口,露出里边黄色或红色的瓤。这就是我们一家人的饭食。
饼子干噎,地瓜黏噎,吃多了还烧心。记得那时家里养过一只小狗,也是顿顿喂它吃地瓜,它的肚子越吃越大,越来越胀,最后胀死了。
虽然我不想再吃地瓜,可是一看到地瓜,一想到地瓜,心里还是欣喜的。一块块地瓜从地里刨出来,摆在地面上,硕大、光灿。父亲的脸上挂着笑,我也很开心。村头挖了一个大平塘,挖出来的泥堆成一个大土坡。父亲坐在半坡,身前放着两个大扁篓,一个空空如也,一个盛满地瓜。他把擦铳子放在空篓里,一手扶稳,一手拿起一块地瓜来回擦,地瓜片纷纷落下。很快,这个篓变满,另一个篓变空。
那时我只有三四岁,挎着最小的那种扁篓。父亲放三四片地瓜片进去,我把它们带到远处,一片一片摆放在山坡上晒太阳。五六个好日头后,地瓜片就晒成了地瓜干,再一片一片收起来,装满大扁篓。父亲在小推车两边各放两个大扁篓,慢慢抬起来,稳稳地推回家。地瓜干留一些自己吃,大部分都卖掉。
这是生地瓜干,还有一种熟地瓜干。母亲将煮熟的地瓜切成片,我一片一片扎进战战棘子(学名柘树)又长又硬的刺上,然后父亲把挂满地瓜片的根根棘条挂在屋檐下。用不了一个星期,寒风就会将之变成嚼劲十足的地瓜干。当肠胃喊饿的时候,它是很好的抚慰佳品,也是打发漫漫冬日的上好零食。
虽然不想再吃地瓜,可是又怎能忘得了地瓜?它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它抚育我长大。
婆婆说岂止是你,地瓜救了多少人的命啊!这个我略有耳闻。地瓜是外来物种,明朝时一个福建人冒着生命危险从菲律宾带回一根藤蔓,很快它就爬遍中国。它耐旱易活,产量极高,生熟都可吃,着实救了很多人的命,尤其是在民不聊生的战争年代和饥荒年代。地瓜的香气在中国大地上已经飘扬了几百年,早就烙在了人们的记忆深处,早就渗进了人们的骨血中。
地瓜能生着吃、煮着吃、烤着吃,能晒成地瓜干,还能做成糖、磨成粉做成面,还能做成粉条、凉粉、淀粉……但地瓜能够酿成酒,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是在牟平,朋友拿出一瓶酒,说是薯香型,用地瓜做的。哦,对了,地瓜学名红薯、甘薯。端起一杯,凑过鼻子闻了闻,熟悉的白酒辣味扑鼻而来,跟记忆中父亲喝的老白干差不多。
“就是老白干啊!牟平白干。”朋友如是说。
我一时之间有些愣怔,难道父亲喝的老白干就是用地瓜干酿的吗?我又想起小时候摆放在山坡阳面晾晒的那些白白的地瓜干。除了留着自己吃的那些,其他的难道都酿成了酒?
“不对,这酒不太一样,有股水果香味儿,里面加了水果。”
“没有。原料纯而又纯,就是地瓜。只不过不是普通的地瓜,是烟薯25。普通地瓜糖度达到7,烟薯25能达到40,比一般的水果还要甜。你说的果香正是薯香。”
我得带瓶回去,给老姨夫。他总是怅惘再也喝不到老白干——当地的酒厂早几年关门了。我似乎看到在老家的炕头上,老姨夫满斟一杯,慢慢举起,鼻下嗅闻一番,轻启嘴唇抿一抿,然后轻吸一口,闭紧双唇,让酒在唇舌之间充分漫溢,漫溢至喉咙,然后是胃肚。所过之处,掀起一股味蕾与酒香的激情热舞。舞蹈是美的,是香的,看老姨夫陶醉的表情就知道。
“这不是普通的烤地瓜,是烟薯25,真甜。你买一个尝尝!”婆婆还在鼓动着我。
看着黄红的瓤,闻着随热气袅袅飘散的香,看着婆婆鼓动的眼神,我有些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