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的泪和笑 大海的灵与肉

——读王月鹏散文集《海上书》

2023年06月14日

周根红

人与自然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文学的主题。王月鹏的散文集《海上书》,是继《渔灯》《烟台传》之后又一部关于海洋的作品,共收入海洋主题散文25篇。可以说,大海已经成为王月鹏重要的文学地理空间。在《海上书》里,王月鹏深入渔村生活、深入渔民内心,通过第一手的资料和生活体验,集中笔力书写了海边渔民的生活和精神世界,用贴近大海的方式祛魅大海的想象,呈现出一种返璞归真的大海,并在茫茫的大海中抵达人心的辽阔。

回到日常的叙事

说到大海,我们都会生发出许多浪漫的想象,联想到神奇的海景和迷人的传说,或者是赋予大海一系列固有的意象和修辞,诸如辽阔、苍茫、神秘、奇幻等等。王月鹏原本也是带着各种想象进入渔村、观察渔民生活的。不过,作者在渔村深入走访的过程中,在与渔民的交流中,不断修正自己的想象,让文字回到大海的本身,打捞那些被忽略的大海,还原被误读的大海。

对渔民来说,面朝大海,只能从大海中找寻赖以生存的空间。大海是一种生存的资源,而不是浪漫的想象;是日复一日的生活环境,而不是都市漫游和景点游览。出海打鱼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结绳晒网是他们的日常生活,遭风遇浪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作者在《海上书》里也不时流露出,“在我看来的那些所谓神奇物事,不过是渔村和渔民的日常。这样的日常,被忽略被抽空已经很久了。”(《夜宿渔村》)

《海上书》里的渔民都是一个个普通人,描写的也是渔民的日常生活状态。结网打渔,喝酒唱歌,海边漫步,给缆绳打结,用残破的网做菜园的围挡,在门前的菜园里劳动,感慨现在条件好了。《点灯的人》里的老船长和渔民,关于灯塔的记忆就有太多矛盾和出入,“当年点灯的人,渔村没有几个人还记得,他们本身已经不在意这个事情了”。因为,“灯塔仅仅是灯塔,这不是象征,也不是细节,这是关涉海上航行的生命,关涉到渔民能否安全回家的一件很具体很紧要的事”。诚然,灯塔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回家的参照,一次次的出海让他们记住的是回家的路。至于点灯的人、灯塔的记忆,远比不上回家的路更为迫切。

那些看似经历了大风大浪、有着像大海一样深邃故事的渔民,他们的过往,只是更多了一些“劫后余生”般的记忆。《点灯的人》里那位94岁的老人,在面对“我”提出的“独处时经常会想些什么”时,则是淡淡地回答“什么也不想”。这种人生的态度,几乎是《海上书》里所写的渔民表现出的共同特征。他们即便在大海的风浪中消失了,也只是平静地说一句“遇风了”。这是一群在海上历经苦难、漂泊和风险后的淡然,是一种在大海中生死挣扎后的淡然,因而他们有着更强烈的对现实安稳生活的满足。

与大海相处的哲学

与大海和平相处,无疑是海边渔民最大的心愿。他们依靠自身的摸索、前人出海的经验总结、民间信仰和传说等,形成了与大海“相敬如宾”的生存之道。王月鹏的《海上书》以丰沛的叙述,为我们展现了别样的大海,也展现了生存的广阔。

《打缆》里的老渔民会一百零八种绳结的打法。“这种功能性的绳结被老渔民赋予了美感,他选用的绳子五颜六色,绳结状若乌贼、对虾等海洋生物。”“这个‘结’,浓缩了所有的‘风浪’,也包含了老渔民对于整个大海的认知。”《网里或网外的海》里,“一个老渔民可以随手打出若干的‘结’,用来应对不同的状况。”每一种绳结,都代表着一种突发事件的处理,都寄托着一次生的希望、平安回家的期盼。“鼋大爷亮宝”的传说,不过是渔民根据海龟壳上的光亮,来预测天气的变化,从而掌握出海的行程;“转心螺”的传说,是渔民在海上迷失航向的另一种叙述;穿胸族的传说,则是渔民对风浪无可奈何的神奇想象。这些传说的背后,都代表着一次次寻找生的希望。

因为对大海的未知,渔民对出海的路程自然充满恐惧。恐惧是王月鹏的《海上书》里流露出的最为明显、最为深刻的情感。“绳结”“鼋大爷亮宝”“转心螺”“穿胸族”等,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是对大海充满恐惧的表现。《无字钟》里,“我曾采访过若干老渔民,他们对大海的普遍感受即是恐惧,因恐惧而心生敬畏。这是真正懂海的人。”《老人与海及其他》里88岁的老船长讲述了他与大鲨鱼的故事,较为深入地描写了老船长和一群渔民在风浪之中的恐惧和挣扎。在《徐福东渡》里,作者引用《废铎呓·舟沉》记载了一艘在登州附近沉没的船,从而写到危险的风浪:“风和浪是真实的,那些垂死挣扎和巨大恐惧是真实的。”这种恐惧,甚至成为渔民一生挥之不去的记忆,就像《海里的根》中的那位老人,“即使远离了大海,也从来没有放弃对于方向的思考。他对大海的想象,从来就不是审美的,他一直在忧虑着,当风来,如何把握方向,如何不迷失方向,如何让自己的船找到回家的路。”

因恐惧而敬畏,有敬畏才有希望。人对自然要充满敬畏,是《海上书》的渔民提及最多的话。《海事》里,“作为一个打鱼为生的人,对大海必须有足够的敬畏。”《无字钟》里,“人类对大海的所谓征服,被视为一种精神,这是对人与海的双重误读。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是需要以敬畏之心来看待的。”敬畏成为渔民对大海的最为朴素的生存之道。由此,渔民出海便形成了各种规矩,规约着渔民对大海保持敬畏。《海事》里较为集中地描写了这些规矩:在海上遇到鲸鱼不能打扰;拉网拉到鼋大爷,要恭敬地将其送回海里;遇到“过龙兵”的大鱼群,要烧香磕头抛米撒面;船下锚时渔民先要高喊一声“给——锚——了”,以免伤到海龟……这种对大海的敬畏甚至影响到海边居住的人们的日常生活。正是体会到渔民对大海怀有的无限敬畏,在与渔民的交谈中领悟到生存的艰难,对“那些未曾从海上归来的人们”的深情怀念,王月鹏的文字之中,就有了王开岭所评论的:“他悲悯苍生、关注疾苦,他的大海连着人海,他的海底住着村庄、农舍、野草,灯火通明。”(《海上书》腰封)

《海上书》不仅写出了渔民对大海的恐惧和敬畏,更为重要的是,还写出了人与自然相辅相成的关系。《老人与海及其他》里88岁的老船长讲述了他打捞起一条大鲨鱼的故事。然而,也正是这条大鲨鱼在风浪之中稳住了老船长的小船,“他们把捆绑在小船和大鱼的绳子收束得更紧了,把船和鱼更紧地联结在一起”,使得他们没有被风浪吹沉。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是,“小船和大鱼在海水里不停地碰触;每一次碰触,就像碰触到一个危险,又像碰触到一个坚实的依靠。小船与大鱼在海浪里竟然成了一种紧张的依靠与被依靠的关系。”这对小船和大鱼、风浪和大海、人与自然的思考,可谓是独辟蹊径。这篇文章里还有一个细节,“老船长踩着鱼想跳到岸上,结果一不小心掉进了海里,慌乱中,他抓了大鱼一把,才稳住身。”老船长感叹“海是不可战胜的,人要懂得妥协”。老船长用朴素的言语说出了人与大海的关系。

《徐福东渡》的故事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然而,在王月鹏的字里行间,我们也能看出,那个古老的年代大海带给了徐福和千余名童男童女“一去不返”的残酷,由此也有了登州的“始发港”地位和“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正是这残酷赋予徐福东渡大海的开拓精神。

理解大海的路径

王月鹏用深扎的方式感悟着大海,也从渔村和渔民的走访中领悟大海。王月鹏所要表达的,不仅是再现渔民的日常生活,而是要从日常生活中去理解大海,为大海的写作提供了另一种叙述的方式和理解的路径。

作者在大海边漫步,逐渐体会到:“海以日常的方式,让我释然,让我卸除了内心的那些负累。海只需要做自己,它不迁就任何的事与物。”在大海面前,我们无法理解大海,“不管你曾在海边伫立多久,也不管在海上经历了多少的风与浪,你与大海之间永远隔了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与海同行》)为此,王月鹏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理解路径,即通过渔民来理解大海。《海上书》所展现的渔民的日常生活,始终都是一种平淡的风格,而这种平淡正是理解大海的情感钥匙,因为,“唯有那些曾经置身于大海深处、历尽艰辛从恐惧和绝望中解脱出来的人……是最有可能真正理解大海的人。”(《与海同行》)

长久以来,那些远离大海的人们赋予了大海太多的想象,让“理解大海”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王月鹏也通过当前流行的村庄的书写道出了写作的难度:“太多的知识分子在想象村庄,他们不过是写下了他们路过村庄时匆匆看到的事物,而在村庄的内部,远远不止这些。”(《石帆》)作者用深入的观察、深邃的思考,在文学意义上完成了对大海的理解。《石帆》里,一个垂钓的老人,只留下了背影,成为大海的一部分;一个晒墙根的老人,不顾家人劝阻,在别人发家致富时,他在海边开荒山绿化成一个庄园,“他在海边的山上,完成了对海的阐释;他以难得糊涂的心态,完成了智者难以企及的生存状态。”《另一种桥》里一截通向大海的天马栈桥,在大海的某一个地方停下来,并不企图征服大海,而是“保持了一种理性又节制的姿态”“面对巨大的苍茫,我终于明白人生并不是所有的抵达都有意义,不浪费生命,不将生命消耗在无谓的事情上,这是对生命的最大负责。”

海边动物的生存方式,也是王月鹏理解大海的一种方式。“面对捕鸟者,鸥鸟保护自己免受伤害的策略,竟然是将鸟巢紧密地集合在一起,并且选择在同一时期下蛋。”(《羽翼风暴》)飞蛤最初是天上飞的,它的壳原本是翅膀。它们“对于天空的放弃”(《飞蛤》),也是屈服于大海的生存法则,是避免被网罩捕捉,于是选择躲在沙滩和海水里。“鲸鱼开会”“过龙兵”等故事和传说,其实又何尝不是海里生活的鱼群结伴同行的一种生存方式呢?由此,作者认为,大海上生活的品质,就是隐忍,隐忍风浪、灾难,甚至死亡,像一座岛一样,“它的隐忍成长,让它终有一天从海中昂起头”。(《成为一座岛》)

人与自然的写作虽然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学现象,但是,如何真正深入理解自然,则是尚需不断探索的问题。王月鹏试图通过《海上书》对大海、渔村和渔民进行多角度、多层面的观照,尽其所能为我们揭示大海的栖居生活。王月鹏在后记里说:“我所写下的自然,是与人共存的未经美化和过滤的自然,它是芜杂的,也是尽可能接近真实与准确的。”“我所认为的‘自然’,也内在地包含了那种不回避、不迁就、不遮掩的写作态度。对‘海’的书写,于我而言其实只是一个切口,这本书企望由此切开和抵达的,是茫茫的‘人海’。”(《海,与人海》)

可以说,王月鹏的《海上书》,在审视人与自然的过程中,介入现实生活,勾画茫茫“人海”,以大海边普通人的生活为着眼点,写出了普通人在大海中的生活境遇、人生心态、对大海的朴素的认知,饱含着悲悯情怀,是自然文学写作重要的开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