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6月12日
李镇
我和老王认识半年有余。老王是某市级机关夜班保安,他的工作是负责地下一层停车场的安保。
从去年开始,这个拥有1000多个车位的地下停车场每晚8点到次日早上7点以及周六、周日时间段向社会免费开放。于是乎,周围的住户和去附近商超消费的车主们蜂拥而至,停车场较以往热闹了许多。
我选择去老王工作的停车场停车,倒不是贪图省几块钱的停车费,主要原因是小区地下车位已经满满当当,我又舍不得爱车在露天停车场风吹日晒雨淋。
常去停车,自然就认识了老王,一来二去熟络起来,我们竟成了朋友。忙时彼此点个头,或者简单打声招呼,不太忙的时候,我会停下来和他聊上一阵子。
老王今年60岁,一米八的个头,皮肤白净,四方团脸,大腹便便,看起来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每天上下班时,他总喜欢背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戴一顶太阳帽,打扮得像一个旅行客。
老王和我聊的最多的是他的家事。
老王有一双儿女,女儿已经嫁人,现在是全职太太,生了两个女孩,大的6岁,小的3岁。女婿个头不高,模样一般,脑袋瓜却很灵活,又肯干。小伙子原来干过海员,现在上了岸,买了一辆大面包车,拉人干活跑工地,算是个小包工头,一年下来也能挣个十万八万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老王的儿子30岁,会厨师手艺,现在在加拿大打工,至今未婚。儿子出国4年了,准备再干两年回家,娶个媳妇成个家。
老王的家住在迎春大街南头的董家庄。董家庄其实是他岳父村,他的老家是董家庄南边的朱塂堡。
老王是在1994年搬到岳父村居住的,那时候女儿3岁。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的工夫有30个年头了。老王郑重地向我强调,他虽然住在岳父村,但不是上门女婿。看到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我笑了。
说到自己为什么搬到岳父村住,老王叹了一口气说,让“穷”字逼的。结婚头几年,两口子土里刨食,辛辛苦苦干,到年底一算,除了平日里的家使家费开销,到头来落了个两手空空,剩不了几个钱。老王说那些年过的穷日子像膏药般粘住他们,总也挣不脱,甩不掉。
穷则思变。妻子和他商量:“总这样守穷也不是办法,要不行咱们搬回我娘家住吧。我17岁下了学就跟爹学做豆腐,大小也是门手艺,咱回去做豆腐。我做你卖,虽然挣不了大钱,但光景起码比现在强。”老王琢磨着妻子的话有几分道理,就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了。回忆起当初的决定,老王说那时候他也别无选择,自己没一技之长,光靠出蛮力也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寻条活路,和林冲上梁山一样,是被逼无奈。
老王岳父所在的董家庄是十里八乡闻名的“豆腐村”,全村500多户人家,有400多户做豆腐、卖豆腐。可以说,是豆腐养活了一村人。
到了岳父村,老王盘下了一处废弃的饲养院。这个饲养院虽然距离村里远了点,但院子空间足够大,还有四间大瓦房,住家、做豆腐两相宜。买这个院子花了两万块钱,老王手里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只能投亲靠友,东借西拉。
身上背了债务,就有了压力和动力,债务是无形的鞭子,催着他们夫妻俩咬紧牙关拼命往前跑。
老王很健谈。我让他讲讲怎样做豆腐。老王一听马上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起他的三年“豆腐人生”。
夫妻俩支起豆腐坊。刚开始时,妻子每天做一包豆腐,每包豆腐需要泡发15斤豆子,每斤豆子最多能出二斤七两左右豆腐,每包豆腐40斤左右。妻子做好了豆腐,卖就是老王的事了。老王骑着摩托车栉风沐雨,走村串户卖、蹲市场卖,一包豆腐除去所有费用能赚六七块钱。随着技艺娴熟,主顾增多,后期妻子又增加产量,做两包、三包,工作量大了,产量高了,老王的收入自然增加不少。
老王家做的豆腐一直沿袭古法,口味地道,耐煮,筋道。在老王看来,当地“小白荚”豆做出的豆腐口味最有本地特色、最正宗,是现在市场上膀大腰圆的美国大豆无法比拟的。当地的小白荚豆是玉米地里间种的,每亩产量只有几十斤。妻子每天晚上将豆子捡净称好,泡发一夜,第二天早上将泡发好的豆子上石磨推成粕后,再上锅烧制。烧时,锅底的火不能太硬,最好不要烧煤,要烧木渣。上了锅的粕要用大木勺子不停搅动,防止粘锅,一旦粘了锅,做出的豆腐有糊味不说,吃起来也发苦,影响口感,当然就没了销路。这个搅拌过程是个辛苦活儿,偷不得懒。正应了那句老话儿,你熊它,它也熊你。
老王“点”豆腐时用的是盐卤水。这种卤水原先是从孙家滩和莒城盐场买液体的,后期是用临沂产的固态的。这两种形态的卤水使用起来各有利弊。液体的不好贮运,但方便使用。固体的易贮运,但每次用时要按照比例加水稀释,费点功夫。至于后期有人用石膏“点”豆腐,老王一脸的不屑。他坚持说石膏做出来的豆腐不好吃。
在老王看来,最原始的制作方法才能制作出味美的豆腐。老王说,压好的豆腐冒着丝微热气,甫一解开豆腐包上的纱布时,豆腐表面泛着一层淡淡的黄油,大豆的香气扑鼻而来。那种色、香、味的妥帖与快乐是无法言表的。
我看得出来,老王回忆起当年做豆腐的经历,眉宇间含着笑,满满的成就感和幸福感。是啊,劳动是快乐的,劳动者是美丽的。
我问老王,后期为什么不干了?坚持下来也许能成就一番事业呢。老王说,随着市场无序竞争,不良商家掺假使诈,坚持传统做法的老王被挤出了这一行当。虽然心有不甘,老王也还知足,做豆腐三年,改善了生活质量,还清了债务。他挺起了腰杆。
老王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我们聊天中,他多次提到当年岳父对他的提携与帮助。刚到岳父村时,小两口家底薄,岳父慷慨地将自己做豆腐的全套工具倾囊相送,还帮他赊豆子、拉关系。虽说岳父是看在女儿面子上百般帮衬,但这份情,老王铭记在心。
豆腐生意黄了之后,老王开始了20多年的打工生涯。他先后干过工地杂工,收过废品,打过鱼,种过菜,当过帮厨,足迹遍布胶东。疫情出现前,他在青岛一家服装厂食堂打工,后来工厂歇业,便回到烟台干起了夜班保安。
我问,到了60岁快退休了吧?老王眼角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他说,哪里有退休?兔子转山坡,转来转去回老窝,到老也没个稳定工作。我一直没交社保,只交了最低档的农村养老保险和新农合,明年过了生日就能领养老金,每月也就领几百块钱,根本不抗用。
我又问,你们村不是拆迁了吗?拆迁了怎么没交失地保险?老王回答,村是拆了,大伙儿也上了楼,不过村里的土地没有全部征完,村里人还达不到失地标准,当然就享受不了失地待遇。不过,他也知足。
老王话锋一转,脸上又有了笑容。他说,要感谢妻子当年的决策,当初买的饲养院房子有房产证。这一拆迁,加上村里户口补助那一块,换了大大小小三套房,老两口住一套,给女儿和儿子每人一套。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能摊上这码子好事。
老王上班的地方离家并不远,坐公交车也就十几站路左右。可是老王不回家,他在保税区附近和两个小伙儿合租了一套老楼,每月房租加上杂七杂八费用三百块钱。我问他不回家的原因,老王回答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他上夜班,每个班14个小时,每隔两个小时要打一次点,晚上睡眠时间不够,白天就要补觉。在家里住,两个小外孙女整天吵吵闹闹,搅得他睡不安生。另一个是,这些年来一个人在外面打工独来独往习惯了,租个房子住清静、自由。
我看老王面相,憨厚朴实,不像个弯弯绕绕的人。我岔开话题,问老王,下了班除了补足觉和做点家务,其余还干点什么?老王说他喜欢研究彩票,已经断断续续买了十几年了,最大的奖中过50块。但他屡败屡战,乐此不疲。我问老王每月开多少钱工资,他说2800块。
看着老王,我想,心中有爱,人生有希望,眼中有光,日子就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