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房记

2023年05月28日

滕洪珺

1955年,一场罕见的大风雪让家里的茅草房倒塌,父亲决定在原址重新盖房。

在农村,盖房是头等大事。俺村用“抻得腰筋直咔嚓”这句话来形容盖房的不易。还有一句顺口溜:“盖房盖房,累断脊梁,外加一腚两肋巴饥荒。”

当时盖不起瓦房,只能盖土坯房,因此砖瓦及水泥这一头是省了,但盖房还需要木头,而木头最贵。家里没钱,去哪里弄木头?父亲将主意打到楸木板材身上。爷爷因当年无力给父亲盖房,分家时便将那些老辈留下的楸木作为补偿分给了父亲。在当时的胶东农村,楸木是很值钱的物件,家里有楸木,就相当于有了资本。父亲决定用“以货易货”的方法,把盖房所需的木料凑齐。

我们那儿盖房有个俗语:“枣木柱,榆木梁,椿木大了好盖房。”父亲先把楸木拉到集上,换到了榆木梁。“榆木落梁”之所以在我们那儿特别讲究,不光因为榆木耐腐蚀,质地坚硬,是主梁的不二选择,也是因榆木梁谐了“余粮”的音,可以讨个彩头。父亲又用楸木换了些国槐和臭椿,它们亦属盖房的上选木材,特别是臭椿,素有“树王”之称,用它当椽子,不光耐虫蛀,不怕风吹日晒,更有镇宅驱邪的说道。父亲还“大开杀戒”,伐了家中年年结果的大柿树,做了顶梁柱。

对农村人来说,动钱如同要命。讲实在话,当时农村人也无钱可动,但出力行,也舍得出力。地基需要石头,当时的农业社白天集体出工,父亲就利用晚上,把原来地基里的石头抠出来,重新归拢起来,常常忙活到深更半夜,第二天照样不耽误集体出工。石头仍不够,离我们村七八里地有条季节河,每年发洪水时都会从山里冲下来不少石头。那个冬天,父亲顶着凛冽的寒风去拉石头,这一冬活计使父亲手脚都开裂了,起了冻疮,腰也在一次拉石头时摔出了毛病。

土坯,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墼,墼的作用和砖块相当。在我们村称打墼为“脱墼”。父亲脱墼多半是在晌午头,因为此时社员回家吃饭。父亲光着上身,只穿一件裤衩,大部分时间都弯着腰干,先用锨和泥,泥固还要添水浸湿,用锨铲碎。等和好泥,放到墼模子里,再用瓦刀快速把四周抹平,方才把墼脱出来,此时才能直起腰来。如此大的劳动强度,再加上毒日头当头炙烤,父亲脸上、脖子上、前胸后背,汗珠点点往下淌。母亲心疼父亲,有时带姐姐过来帮助,父亲只让她们干点边边角角的活儿。一天活儿下来,父亲累得连上炕的劲儿都没有。那一阶段,胖乎乎的父亲掉了至少30斤肉,脸上只剩下两个突兀的颧骨,村里人见了说:“寿荣,肉得擞没了,瘦脱裆了。”

其他还有一些繁杂的事,例如苫房的高粱秸和麦秸草等,这等事也不能马虎,因为这关系到房子是否漏雨。高粱秸也叫秫秸,要挑长短大小差不多的,并用铡刀切整齐,再用麻绳将其编成箔箖。麦秸草也不能拿来就用,要挑整壮麦草,把杂草和碎草仔细挑出来,用铡刀把细小的部分切下来,捆成个儿备用。做这些事,都是依靠村子里会编织手艺的人,他们是免费帮忙的,当然,他们家有事情时,父亲同样要去帮忙,还这个人情的。

盖房还有两个人要提一下。一个是三叔,三叔是最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与父亲论起来虽已出了五服,但他俩从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三叔木瓦工都通晓,这次盖房,从设计到备料,实际都是三叔为父亲谋划的,他是盖房的总指挥。我一辈子忘不了三叔,那个瘦削英俊、带有几分自来笑的中年男人。另一个是三叔的儿子,乳名叫碾子,当年24岁。他虽五官与三叔长得相似,但遗憾的是脖子短,头矗矗在肩膀上,像极了三婶,这个缺点一下把他打入丑男堆里了。不过你别看人身材一般,但小伙心眼好,和三叔一样实在。从我家要盖房,他就没闲着,搬石头、运木料、打墼和运墼等一些累活,他都没少跟着忙活。碾子曾让三叔向我父母提过亲,想与我姐姐搞恋爱。但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姐姐对他不来电。虽亲事没成,但并未影响两家关系,父亲与三叔古稀之年还走动。

房子是在秋后动工的。打地基、砌墙,基本是一条鞭的活,说话间,房屋主体便成型了,到了盖房最重要的环节——上梁。

上梁由于是空中作业,有危险性,年岁大、腿脚不利索的人一般在下面,碾子等一些年轻人在房上。人们把梁椽用绳索捆好,其中主梁最为显眼,系着红布,并贴上“上梁大吉”的红纸。起先三叔在底下指挥,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到了关键时刻,还真怕这些孩子出个什么差错。三叔三步两步蹿上了房,用眼瞅,用尺量,把正梁安得分毫不差。妈妈和姐姐用了两天时间,蒸了不少饽饽,由于是今年刚推的麦子做的,老远就能闻到饽饽散发的香味。三叔首先把大圣虫摆放在主梁上。扬小饽饽由碾子来干。他坐在梁上,嘴里一边念叨些吉庆话,一边把点着红碘的小饽饽从篓子里拿出来,哪儿人多往哪儿扔。他手刚一扬,人就往手扬的方向跑,抢到的人高兴地叫起来,没抢到的也觉得欢喜。

接着是往房上放箔箖,箔箖上面还须抹上一层掺了麦碎的黄壤泥,然后才是铺麦秸草。铺麦秸草时屋檐处要放个木挡板,防止麦秸草不齐或下滑,一层一层向上铺。三叔一边铺,一边用木板子拍打着,以使麦秸草尽可能密实、厚薄一致。风雨天中,村里常发生漏雨或屋顶被大风掀翻的事情,男人们往往冒险爬到屋顶捆绳索。但我们盖的新房从没发生这些糟心事,应该说三叔功不可没。

除了力气,都是山里地里出产的东西,父亲没拉饥荒就盖起了三间草房,算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