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5月27日
李尘光
“乡思三部曲”《大水》《棉花树》《残荷》是烟台作家陈占敏近年来推出的一套长篇小说,是继“黄金四书”《悬挂的魂灵》《金童话》《金老虎》《倒计时》之后的又一精品力作。作者以胶东乡村为背景,以厚重凝练、沉郁激扬的笔触,书写了野马河畔、三河流域从晚清到民国再到新中国成立和改革开放的百年历史。作品视野宏阔,浩瀚广博,既有对土地和故乡的怀想眷恋,也有对生命、对历史的深思与感叹。
作品采用了类似散点透视的手法,有意将故事切碎成人与事的片段,用蕴含在文字中的气韵勾连成篇,每个段落都像钻石熠熠生辉的一个切面。活灵活现的人物,惊心动魄的故事,让人过目难忘的细节,蕴含在文字深处的哲思……汇成了一曲幽邃苍茫、激越悠长的大地之歌。
初读时,感觉整部作品宛如一幅文学版的乡村《清明上河图》。浩大繁复、包罗万象的厚重笔墨,人物众多、情趣盎然的表现内容,精雕细琢、工笔细摹的艺术手法,与张择端的用笔颇有相通之处。“乡思三部曲”中写到的野马河、三河、沙沟、犸虎顶、桃园、叫阵口、桃树汪、赵家……每条河、每座山、每个村庄,都仿若《清明上河图》中一个细微的局部,作者用神工妙笔描绘着栩栩如生、意蕴深远的人事、物件。每个人物和故事作者都倾注全力,一丝不苟。那么多妙不可言的乡风野趣、触目惊心的正邪之争、黯然神伤的生离死别,让人忍俊不禁、匪夷所思的各色人物,作者如数家珍,信手拈来。作者笔触变幻多端,时而勾勒世象百态,时而通过意识流深入人物内心,时而工笔,时而写意,时而以知识、信息的深度链接延展叙述视域,时而以天马行空、凌虚高蹈的想象开拓意象空间。
“乡思三部曲”写了多个有理想、有精神追求的人物。《大水》中汪兆平为了让村人有口好牙吃好东西而奔赴异乡学习装假牙的手艺;为了让村人有好东西可吃而引进新物种——榆皮。种植成功后,让孩子一家一家分送分享,慷慨大方地应允,“家家给种子”。牟彦“为带领桃园的新生一代,奋起追上文明的步伐”而学吹笛子、种蓖麻、购书办图书室、到“农中”当代课教师,却屡遭挫败,终于如其父牟先生预言那样“子规啼血”。《棉花树》中李良臣为了创造奇迹“一劳永逸地解决穿衣问题”而发明“棉花树”,在桃树、梧桐上嫁接棉花枝,失败后开始脚踏实地去北海晒盐。《残荷》中郭建邦的理想是让老本培植新式梧桐,“在短时间内植遍小村一切能够长树的空闲土地”“三五年内快速成长起来,长成栋梁之材,小村盖多少房子都绰绰有余”“接着旧房子往外扩建,四周建满,套起赵家那样一个大院”。
“乡思三部曲”中写了多个性格鲜活的乡野异人,让人印象深刻。《大水》中,曾经的北海丰花边庄账房牟先生“是读透了书的人,在大书老书中浸泡日久”,能洞察古今,能测断预卜别人的命运,常流连在《水经注》《山海经》等古书中,常说出古奥而惊世骇俗的话。说起王国维沉湖,“牟先生摘下眼镜,抹一抹眼角”“为王国维的命运叹息,心情沉重得像个前朝遗老”。《残荷》中,作者字字泣血地写了嫉恶如仇、性格刚烈的赵建国,年少时曾童言无忌举报了偷集体钱的父亲赵洪升,长大后立志当作家,“是一个严肃的写作者,一丝不苟。他写错一个字,就用小刀抠去,再写一个对的字补上去,用桃树鳔粘好”。不合时宜的作品被退稿后他变成了疯子,把心血之作焚毁,狂笑、嘶喊、裸奔。
作者还以鞭挞的笔触漫画般勾勒刻画了乡村鼠辈,“天生坏”的林启年,“听别人叫出痛苦的声音,他便快乐”,咬下了老书记牟声远的两个脚趾头而呵呵笑;劣迹昭彰、仗着力气大而肆意欺负人的姚成,最终因犸虎顶上的化工厂污染而患病身亡。
“乡思三部曲”中描写了很多男欢女爱,像是一种衬托和揭示——通过对欲望的纵情追逐,衬托物质匮乏、饥肠辘辘对人性的挤压,揭示精神匮乏导致的灵性退化、视野狭窄和人性迷失与挣扎。寻欢作乐不过是应对身心贫瘠的苦中作乐,欲望的过度追逐不过是婴儿口欲期的固结和对窒息境遇的本能宣泄。在封闭的乡野,在“吃风喝风了,真牙都不用了”“把桃树刚刚长出的芽片捋下来,剁碎做菜团”的大饥饿中,男欢女爱成了仅存的可以隆重放大、昭彰显扬的隐秘而怒放的关乎尊严和价值实现的一件盛事。作者用很多笔触,描写了大量的情与爱的细节,有些章节不乏幽默、调侃甚至偶有戏谑之笔,但轻松的语调背后,却是血泪盈襟的感喟与悲悼。“乡思三部曲”中很多男欢女爱的结局是死亡,看水库的老五在水库里被老鳖去势而死;林坂抱住林翠萍点燃炸药瓶爆炸而亡;莲英走进水库而亡;马老四服毒而亡;茹萍“也是用剧毒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躺在玉米地里,小药瓶丢在旁边”……“乡思三部曲”因着这些死亡叙述而隐隐回响着末日狂欢与乡野挽歌交织的旋律。
“乡思三部曲”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细读一些章节,那强烈、深邃的灵魂冲击,似乎又与米勒油画有些相近。《拾穗者》《晚钟》《牧羊女》等米勒名作的那些场景、那种色调、那些素朴沧桑、温暖忧伤的画面,那种卑微而神圣、充满深度、力度和诗意的内涵,能激发起每个观赏者心底最悠远、最温柔的爱和感动。好的作品常常不是作者在创作,而是作品在通过作者而创作。“乡思三部曲”的很多章节也给人这样的感受,常有灵光闪烁、洞烛幽微的神来之笔,有淳朴温厚、意蕴深远的隽永诗意。三河古地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乡民们的青春与血泪,那些饱经风霜、顽强奋争的足迹,生命的大痛苦、大悲伤、大欢欣深深融化在作者的血液和魂魄中,融汇成“乡思三部曲”的字字句句。
“叫阵口”中涵春第一次回桃园村,看到“村头有人倚着墙根晒太阳,有一只大公鸡在草垛顶张开翅膀伸长脖子啼叫”“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她走到哪里,只要看见草垛顶有大公鸡啼叫,她就会想起那个冬日,那个年底冬天的太阳”。“老汤”中十岁的小婉儿吃野菜太多,得了水肿病,想吃碗白面条,她妈妈去借了一点白面,给她擀了一碗面条,小婉却死了。涵春一生都记得小婉儿叫她去学校“分老汤哩”“走,尽管走”。“黑暗时光”中马老四受辱后醉酒,“脾气越发温和了”“他脚下发飘,在小村的街头慢慢走,小孩子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伸一根小指头轻轻捅捅他的背,他摇摇晃晃尽力撑住不倒下去,一回头看着小孩子,哧地笑了,跺跺脚笑嘻嘻地吓唬小孩子,小孩子不害怕,哄地一笑,像麻雀一般散开”。这些温暖、伤感、苍凉的场景,被作者用文字描绘成动人心弦的画卷——像米勒的油画一般散发着阳光、泥土、暮霭和风雨的气息,定格在大地的记忆中。
“乡思三部曲”是作者倾注心力的作品,是对故乡的致敬之作。读罢全书,掩卷沉思,让人感觉整部作品又有一种中国画泼墨大写意的气韵。作者说,“在我的长篇小说结构中,气韵起了重大作用,我好像是凭借气韵架构着小说”“乡思万种,残荷秋影,一唱三叹,不绝如缕……”这分明是用文字画出的一幅泼墨写意图。“乡思三部曲”,既有对现实真实的执着追求,有细节的显微逼真描写,也不乏夸张、变形、写意与留白。作者笔墨酣畅淋漓,却似乎言犹未尽,意犹未了。作者在后记中说:“关于土地的忧思还不是我写‘乡思三部曲’的全部初衷,我的忧思还要远为深广。土地之叹,生命之叹,岁月之思,历史之思……所有所有,综合起来,形成了这乡思万缕,愁绪满腹。”
“午夜倾诉”中,“涵春经常会问柳静之一个问题,‘人到底有没有魂啊’”;“满腹衷肠”中,柳静之第一次看到已故岳父汪兆平的照片,“年轻,英俊,目光中有睿智,有执着,还有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他那不懈追求的理想,也不曾使他的灵魂安宁下来有所皈依吗?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哪?”“山瘦水寒”中,涵春“一见小婉儿,就说她们早就见过了,她还记得前世来过桃园,她只是忘了她前世的身份,她是谁的女儿,她是不是女儿身”。
哲学的永恒三问,跨越时空的“天问”,也是“乡思三部曲”的执着探寻与叩问。一代又一代先贤不断地给出答案,又不断地质疑答案。在迷失中确认,在确认中迷失。作者在“午夜倾诉”中慨叹,“智慧离开了情肠,就只是一把解剖世界的手术刀,不是建构世界的血肉砖瓦”“解构,永远不如建构更具有人情的温暖、家常的可靠”。
“乡思三部曲”是以三河古地为舞台的一部大戏,一幕一幕环环相扣,波澜不惊中暗潮砰轰涌动,在梦与真、正与邪、食与色、魂与体、生与死这些主题之下,渐次演出了理想、饥饿、爱情、欲望、离别、远方、回归、奋争、改革、预言、牺牲等篇章。
其实,在更浩瀚的视野、更宏阔的舞台上,每个人都是一个演员,每件或大或小的事物都是这部超级大戏的一个道具。“乡思三部曲”的出版也是这幕大戏的一个章节,聚光灯照在《大水》《棉花树》《残荷》三本书上,照着历经坎坷而赤诚如初的作家,照着作家默然坚守、勤勉耕耘的身影,照着作家的梦想与记忆、爱恋与忧伤。编导和观众们看着舞台上的那一片光,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文字一定会感动而欣然鼓掌。
“乡思三部曲”是三河古地的一部百科全书。煌煌110余万字,写尽了三河古地的沧桑巨变、乡土知识、乡野秘史传奇,写尽了乡民的喜怒哀乐和追逐理想的艰难跋涉,写尽了三河古地惊心动魄、叹为观止的各种细节。读“乡思三部曲”不由得让人感慨,作者何以有如此强大的记忆保鲜、记忆挖掘、记忆再现能力,作者关于家园、关于“三河古地”的所有阅历似乎一丝一毫都没有湮没消散,一丝一毫也没有浪费,似乎一切都要经过作者充满激情和智慧的打量、省察与抚摸。“山瘦水寒”中,涵春夸赞柳静之的记性好,柳静之说:“一般人用脑子记忆,往事从脑子上走过,日子久了,就忘记了;用心记事,岁月的河流从心上流过,跟心脉心血汇流在一起,心只要不死,就永难忘怀。”
“乡思三部曲”是陈占敏的故事,是他对田园牧歌和故土乡亲的“鼓盆而歌”。那不是勘破生死之后的欣然,更不是放下死亡之忧而怡然自乐。在充满激情的文字背后,在貌似轻松的语调背后,是因挚爱而生发的悲悯与呼号,是沉甸甸的生命与历史的见证,是幽远的思索与感怀,是对青春时光、悠悠岁月的缅想与眷恋,是对保卫土地、建设美好家园的殷殷期冀,是对乡民们为了幸福而勉力拼搏、踔厉前行的深情致意。
正是:长歌一曲诉衷肠,乡思万缕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