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5月13日
林红宾
昨晚,我又梦见了母亲,她仍是临走时的模样——两眼紧闭,牙关紧咬,似乎在竭尽全力与死神抗争。醒来,枕头上凉凉的,那是被泪水打湿的。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身染重病,家里家外的活计全压在母亲孱弱的肩上,她既要照顾父亲,又要拉扯我们兄妹四人。白天她在队上干活,晚上就在灯下织花边。为了节省煤油,她总是把灯头按得像粒黄豆,灯光昏暗,能见度很差,而长条花边上的针眼多如繁星,我真担心长此下去,她会累出眼病。有时我一觉醒来,见母亲还在灯下劳作,就心疼地劝道:“妈,别织啦,快睡吧,硬这么熬夜您会受不了的。”母亲说她不困,让我快睡。
腊月的一天早晨,天空沸沸扬扬下起鹅毛大雪,母亲要独自到15里外的大河南沿一个村庄送花边。我劝母亲,等天好了再去吧。母亲说这块花边织下来了,在家里闲着不如冒雪送去,也好再领一块回来,挂上去赶快织。说罢收拾便当,一头扎进风雪中。
一上午,我在学校里魂不守舍,恍若看到母亲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艰难行进。过午,学校老早放学了,我迫不及待地跑上东岭,去迎接母亲。到了岭顶,朝下一看,路上绝无行人,原野上唯有寒风挟带着雪花在肆虐。天气真冷,冻得我直磕牙帮。我在一个背风的地堰下等了一阵子,再朝岭下观望,见远处皑皑积雪上蠕动着一个人影儿。我迎上前,果然是母亲!母亲先是一愣,继而笑了。她告诉我,她交上花边领到钱,去供销社看了看,见碎鱼干挺便宜,就买了一些,用包袱包着。“大河上没搭桥,只有上游有座高凳桥,要是从那儿走,须兜个大圈子,要费好多脚步,我咬咬牙赤着脚从河里蹚过来。”听罢母亲所言,我心中一阵酸楚,赶忙接过母亲手中的包袱,一边走一边抹泪。
一场大雨过后,山坡被雨水润透了,母亲扛起镢头上山开荒,我怕母亲出蛮力累坏了身体,抽空也去帮她。母亲说,山坡上哪儿野草长得茂密,哪儿泥土就厚实,开成荒地就能长庄稼。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母亲开起荒来简直在玩命,为了拔起那些植物的根,能累得倒在地上,未等喘匀溜,爬起来再干。通常在一个小阳坡上,她能开垦出七八块地,大的能卧两头牛,小的只能放下一盘耢。母亲从家里挑来土粪,在地里种花生、栽地瓜、撒荞麦,在地边上种菜豆,点缀得满当当的。由于母亲管理上心,这些荒地秋后能收获不少五谷杂粮。
父亲病情恶化,因无钱治疗,又遭不了这份罪,投井了却残生。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几次昏厥过去。我和姐姐、弟弟、妹妹跪在母亲身边,一边啜泣一边呼喊母亲:“您要是不在了,我们四个可怎么过呀!”母亲苏醒过来,看着泪流满面的我们,慢慢地镇静下来,“虽然你爹撒手而去,但日子还要照样过,都不要哭了……”
殡葬了父亲,母亲很快振作了起来。
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我考上了初中,并且被选拔到百里外的栖霞一中,还让带着户口,学校还发助学金。这在当时,是令人羡慕的,倘若摊到家境好的同学头上,那是求之不得的,然而,母亲拿着入学通知书,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看得出她很为难。几经斟酌,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让我上学。那时坐汽车票价挺贵的,为了省钱,我和邻村的同学约好,走山路去栖霞。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我上初二那年秋天,适逢学校放假,我仍徒步回家。傍晚时分,我登上村北的山头,家乡映入眼帘,归途的劳顿荡然无存了。我像只小鸟蹦啊跳啊地走下山,恰好姐姐和乡亲们在刨地瓜。姐姐见了我迎上前来,表情有些凄然地说:“你这次回来就别再返校了。”我大惑不解,急忙问道:“姐姐,为什么?”姐姐眼含泪花,说:“你别再问了,回家看看就知道啦。”我深知不妙,撒腿就跑,刚进家门口,我就大声喊:“妈,我回来了!”母亲闻声摸摸索索地出门迎接我。我见状惊呆了,天哪,母亲竟然瞎了!我一把抱住母亲,泣不成声。哭过之后,我决计就此辍学,与母亲和姊妹们同甘共苦。
因没钱看病,母亲便求助于村里一位老兽医。老兽医甚是同情我母亲,说你这是患了“气眼蒙”,在他的调治下,没出三个月竟奇迹般地康复如初,我们全家大喜过望。
后来,我调到栖霞工作,家属也“农转非”了。在此之前,母亲一直与我弟弟一起生活。自我全家搬走后,她时常在我的房子周围徘徊,茕茕孑立,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惆怅。
我打心眼里想把母亲接到栖霞多住些日子,可她借口说要给我弟弟带孩子,还要喂鸡喂猪做家务,脱不开身,说啥也不去。我拗不过她,只得作罢。待到秋后,庄稼地都拾掇完了,家里没什么要紧的活计了,我又回去接她,在众人的劝说下,她才答应了。走时商量好了,到栖霞至少住一个月,可只住了四五天,她就坐不住了,把包衣服的小包袱打点好,搁在炕沿上,一个劲地催我送她回去。她说在城里不如在乡下老家好,在这儿没事干寂寞得慌。为挽留她多住几天,我只好拿出一些花生让她剥,或者找出几双旧袜子让她补。她干着活儿,什么都忘了。等忙完这些,她又絮絮叨叨急着回去。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她送回去。
既然母亲不愿在栖霞住,我只好频频回老家探望她。久而久之,她能估摸出我什么时候回来,只要汽车在大街上戛然而止,她就会迎出门来。临走时,她总是恋恋不舍地送我到村边,再三叮嘱,以后退休了千万要回来。我说:“您放心吧,到时候我一定回来。”她听了乐呵呵地说:“这就对了。”弟媳告诉我,咱妈时常站在村边往西北方向眺望,说栖霞就在那些远山的后面,你哥你嫂就住在那儿。我听了心中好难受,望着年迈的母亲,跟她惜别时,两眼总是闪烁着泪光。
再后来,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症。77岁那年,母亲不慎跌了一跤,以后便卧床不起,多亏弟弟、弟媳、姐姐、妹妹照顾。我和爱人忙于工作,时常为不能亲自伺候母亲而深感内疚。
一段时间以后,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不久便撒手人寰。办理完母亲的后事,我和爱人要回栖霞,家里人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蓦然回首,人群中唯独不见母亲,我不禁大放悲声:“母亲,儿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