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志明

一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8.0级特大地震。

一时间山崩地裂，城镇被夷为平地，无数的妻离子散、无数的骨肉分离，撕扯着国人的心。

那年，我在解放军某部担任排长，接到上级命令，随大部队火速奔赴灾区救援。5月13日，部队日夜兼程，终于到达汶川县外围。此时，道路上密密麻麻排列的警车已严阵以待，由他们负责导调部队进入重灾区。一声令下，警车在前，军车随后，车队犹如长龙，迅速向灾区跃进。

刚开始，道路还算宽敞，车队行进很快，进入山区后，我立刻感受到什么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了。

一边，是陡峭如削的山峰，随时有山石滚落；一边，是万丈深渊的悬崖，车辆随时可能掉落下去。作为带车干部，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但我所坐的车外侧，车轮紧咬着悬崖边，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有半点睡意。行进十几公里后，前方的道路被碎石彻底封堵，想要前行，只能下车徒步，翻山越岭了。

“同志，前面不远处就是你们的任务区域，我只能导调到这了，还有其他部队在等我们。等导调完毕，咱们灾区见！”说话的是一名交警，他个子不高却极其干练，坚毅的眼神透露出很想随我们进入重灾区的焦急。

说完刚走几步，他又回头补充：“在里面有困难，可以就近找派出所的同志，他们熟悉这儿。”

“珍重！”

“珍重！”

我们各自转身，匆匆消失在茫茫雾色中……

二

5月14日，我们排二十多人终于到达指定任务区域。我们是灾后第一批进入到这里的人，里面的灾情到底有多严重无人知晓。但有一点是我们都清楚的，那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以赴抢救灾民！

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当惨烈的景象一幕幕映入眼帘时，我们还是无比震惊。

倒塌的房屋、被压的身体、哭泣的人群触目惊心，几个新兵开始干呕起来。我命令道：“转过身去，不要让群众看到。”

我们接到任务，迅速打通一条通道，确保后续救援人员能快速进入，抢救幸存的群众。我们立即行动，一时间砍树声、铲土声响成一片，给这片刚刚经受过灾难与痛苦的土地带来了一丝生气与希望。

经过几个小时的突击，路终于通了。我们迅速赶到就近村庄展开搜救，经过反复呼喊、寻找，我们找到了村里大部分灾民。经沟通得知，由于地震发生在白天，当时很多人在外种地，这个村的人员伤亡并没有想象中严重，但仍有部分村民被困家中。通过定点搜寻，我们没有再找到其他生命迹象。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拼命地想再多救一个人，但面对残酷的事实，我们不得不接受。

中午休息时，有一位大姐和一个小男孩一直站在一旁，大姐的眼睛又红又肿，小男孩大约有五六岁，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不停地忽闪着，不停地啃咬着手指。我想他肯定是饿了，于是走过去把仅有的一根香肠递给他，但他摇摇头没有接。

“快吃吧！是不是很饿啊！”

小男孩慢慢伸出自己的小手，可刚碰到香肠，他的小手又立刻像触电般缩了回去。原来是他妈妈在后面轻轻拉了一下，虽然很隐蔽，还是被我看到了。

我继续说道：“快拿着，叔叔还有呢，听话啊！”

这时小男孩再也不顾母亲的拉扯，一把接过香肠，撕掉外皮后不到两口便吃完了。香肠皮他还舍不得扔，放在嘴边反复舔舐着，生怕遗漏一丁点肉屑。看到这一幕，我们都愣住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转过脸，身体不停地抖动着，没有泪流满面，没有声嘶力竭，但我们知道那个背影后面是她无声的哭泣。

三

时间拉回到5月12日下午，大姐一家三口像往常一样，其乐融融地在家里拉着家常。就在这时地震发生了，一家三口快速地向屋外跑去，就在他们跑到门口的一瞬间，房屋再也经受不住地震的摇曳倒塌了。千钧一发之际，她的丈夫用尽全身力气将母子两人推了出去，而自己却被埋在了废墟中……

当我们知道这件事后，在场的每个人都落下了眼泪，几个小战士哭得最伤心，怕让大姐听见，就用力咬住自己的胳膊，任凭泪水大把大把地滴落。六班长是位铁一般的山东汉子，但不论怎么控制，眼泪还是偷偷流了下来，一直哭喊着要爸爸的小男孩，懂事地并没有哭出声来，他的小脸早已憋得通红。

小男孩知道自己不能哭出声来，因为他要让爸爸知道自己很懂事，大姐知道自己不能哭出声来，因为她要让丈夫知道自己很坚强，而我们知道自己最不能哭出声来，因为我们要让受灾群众看到勇敢与希望。

第二天上山时，我们给那对母子和其他灾民背去了粮食和生活用品，看到我们的那一刻，大姐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从万分悲痛中酝酿出的面对生活的勇气。

临走时大姐对男孩说：“快跟叔叔们说谢谢！”

可能是由于羞涩，男孩低着头，手不停地拉扯着衣襟，他妈妈有些着急，拍着他说：“快跟叔叔们说啊！”但他还是一言不发。

我赶紧说道：“大姐，我们还有任务，马上就要走了，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啊！”

当我们转身要离去的一瞬间，小男孩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向我们敬了个军礼，小声说：“解放军叔叔，你们辛苦了。”

接着又说：“长大后我也要当兵！”

看着他那羞涩的表情，我们又一次偷偷流下了眼泪。没有口令，但全排官兵整齐地向男孩还礼。

四

5月14日下午，我们和当地公安民警会合，迅速开展联合搜救。在这分秒必争、艰难紧张的时刻，我们与汶川县公安局的民警们并肩战斗，成功搜救出130多人，也有幸遇见了哺乳九婴的最美警察妈妈蒋晓娟。

不幸的是，我所在的部队先后有武文斌、童强、陈徽军3名战士在救灾中牺牲。山崩地裂之时，绿色的迷彩和藏蓝的赤诚撑起了生命的希望。

何为英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英雄从来不是神坛上高不可攀的人物，英雄是心怀畏惧但却敢于在危难之时冲在前的普通人，如海燕，虽不是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雄鹰，但却依旧勇敢地冲入狂风暴雨中。

在灾区的100多天里，我目睹了地震对当地人民群众造成的巨大伤害，体会到灾民的悲痛和坚韧，感受到营救的迫切、重建的艰难……但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军人、警察在抗震救灾时舍生忘死、时刻冲锋在前的场景。汶川地震15周年之际，我已经成为一名身着藏蓝的人民警察。

这段经历影响了我的人生规划，使原本打算转业的我，后来在部队服役了20年，并在转业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警察这份职业。

这次救灾行动，影响的也不仅仅是像我这样曾经参与救灾的军人，还有许许多多在废墟中被救出的“震中少年”。因为受到军人和警察的影响，他们长大后纷纷入伍、参警。

入伍消防队伍的蔡茂强，汶川救灾14年后在抢救山火中英勇牺牲，还有饶洪银、冯维、杜鹏、徐天笑等一大批“震中少年”，长大后纷纷穿上了军装和警服，他们在祖国的各个角落生根发芽，用他们的奋斗书写新的英雄篇章。

此时此刻，我要向那位灾难来临时守护妻儿的父亲致敬，向灾难中所有遇难的同胞致敬，向失去亲人但仍坚强生活的人们致敬，向武文斌、蒋晓娟等不顾个人安危、奋战在抗震抢险一线的英雄们致敬。

灾难从不会压垮中国人，顽强坚毅的人们终将不会辜负每一个日出和日落，历史会铭记这次灾难，会定格每一个感人至深的瞬间，更会激励一代代后来者，顽强拼搏、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