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5月09日
牟民
空巷
果农套袋时节,街面除了阳光的流动,偶尔走过一条宠物犬,没个精气神,往日里蹲街头的老人也不见了。早年的多条胡同,在岁月中不知不觉消失了,现存的只有敞亮房子组合的街巷。一律的高大,带着东西厢房,南有宽阔的平房,上摆太阳能,矗立几仓金黄的苞米棒子,那是富裕起来的存在。自家门口水泥硬化,不见草刺儿。村口不见人的地方,堆满了腐烂的树枝。家家讲干净,很少烧火炕,冷了热了有空调。厨房均用液化气,烧草会烟雾腾腾的,怕污了白亮的屋顶,脏了发亮的地面。正房前出厦,正好隔断出一条走廊,摆放一溜喜欢的花卉,门边衣裳架,干活进家换衣服拖鞋,一个洁净的空间,进来很养眼,疲累的心也渐渐舒展开来。
天刚放亮,只听家家如约定一般,门一开,一阵电动车响。男主人驾车,女主人坐在后斗里,头脸蒙了纱巾,电动车欢快地在柏油路上拐个弯儿,瞬间,消失在绿色的果园里。街巷呢,半天再也寻不到一个人。
巷子里的村人,大都过了六十岁,七十左右的居多。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当下七十岁的乡下人继续行走在田间,还是做农活的好手。平静的日子里,很少串门,家家备齐了摆弄果园的器具,不用跟人借还,只在果园闲时,出来遛遛腿,不知不觉又去了果园。街巷树荫下,是妇女们的场地,手拿一把韭菜,或者提一篮子荠菜、苦菜、蒲公英,几个女人围坐,择菜不是主题,闲谈才是正事。
午间,开进一辆大头车,喇叭里不歇气地嚷:面鱼、油条、麻花、包子、肉夹馍、馒头、大饼、豆腐脑来——立时出来主妇们,一手不停指点熟食,齐了,划开手机,付款,迈步挺胸回家。食物端上饭桌,两人热乎乎地吃起来。往日的习惯:女人跟着男人风里雨里忙活,回家收拾饭,男人躺炕头上抽烟歇气,饭熟了,爬起来小酌一杯,开饭。吃毕,女人再一通忙活,围裙没解下,又要上山了。眼下:两人一起做,或者男做女歇;不愿做了,外买去。反正不缺那俩钱,女人别累着。
有时候,女人的平等要靠争取。李家巷口东家男人李哥不愿吃外卖,女人累得不愿做饭。两个人忽然就杠起来。八十岁的婆婆在后街住,听到消息,赶快送来刚出锅的包子,这才平息了争吵。
婆婆撂话,以后忙了,午饭我给做了。天天吃外卖,钱多了烧的。
土里刨食的人
多年前,种地不落地边,如今果园遍地,沟沟坎坎的小地块,大家都懒得管它,撂在那儿长草吧。即便种上了,也收获不了多少,不如有空儿管管苹果。可在八九十岁人的眼里,那是丢了金子,可惜死了,心疼死了,断不肯丢弃的。在我们百十户的村里,有三位耄耋老人,就舍不得那些小地块,拾掇拾掇种上。我只要回家,到山里去,一定能见到他们劳作的影子。
先说刘叔。
刘叔有两个儿子,家家种着十亩果园,年纯收入都在十万多元。刘叔过了八十五岁,可还是去摆弄荒地,天一亮,铁锨、锸镢、粪耙子、篮子装小车,到南山坡,弯下腰,开始垒地堰、刨地。那天,我见他蹲在地里,头凑近地面,双手捏泥块,再看他身后半分地,泥土如面罗过了,苞米面一样细腻。真耐烦,真好功夫!我不禁感叹。
我问他,大叔,咋这么下功夫?要种啥?
他红脸蛋上满是尘土,膝盖也粘满泥土,对我说,种地瓜呀。
地瓜不用这样,它抗折腾。
话不能这么说,地瓜也是命,它也喜欢好泥土,你给它几分力,它就给你几分成色哩!
我忽然问他,大叔,听说俩兄弟每人每年给你三千元,二百斤面粉,二十斤花生油,咋就不要,非要自己下力?
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人活着自己抓挠的踏实,吃起来甜香。我今年八十五了,一顿一个大馒头,一碗稀饭,肉菜不作数。咱这个岁数的庄稼人,都是土里刨食的,活着就跟泥土亲。再说,咱赶上了个好日子,多活动活动筋骨,多活几年,多享享福哩!
我点头,本想夸几句。刘叔站起,拍拍手里的泥尘,不是说,要实现中国梦,也有咱的一份责任哩!
我忽然忆起刘叔是个老高中生,当初教过中学。要不是三年自然灾害,离职回家照顾生病的双亲,他应是退休的老干部了。
看我,身子骨赶上小伙子了,再活几年没事儿。
也是,看看刘叔轻巧的身板骨,走起路来双腿嗖嗖的,这是劳动所给。正说话儿,路旁走过挑俩水桶的八十八岁的林叔,他踩着担杖吱呀吱呀的节点儿,哼着小曲儿,往半坡里去。刘叔说,你看这老家伙,奔九的人了,小伙子一样,这是个福分,他要蹲着,有这壮实?
林叔跟我招手,我大声跟他说,大叔,悠着点儿,别累着!
没事,我刚点种的苞米,墒情不好,浇浇水。
那块一溜儿如布条似的地边儿,林叔点了三行苞米。他抹抹脸上的汗水,舀水给刚出的苞米苗儿喝。能打五十斤苞米哩!
太出力了,大叔!
出啥力?你不晓得,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吃可是活着的第一件大事,大侄子,你要记住,到哪里,先要把粮备足了,上面不是说,要把饭碗捧在自己手里吗?这可是说到家的大实话。
我疑惑道,大叔,你应该不缺粮的呀?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丰年防灾年嘛!现在不缺,不等于任何时候不缺。
老人家真务实。
回到村里,正碰上本家九十岁的驼背二爷,他叹息着自己早年冬天打水库,寒了双腿,干不动重活了,要腿好,推小车都没问题。他拿了盛豆粒的瓢,说是去北岭那块开的荒地,把没出的大豆补齐了。
他一路蹀躞,往村北走。听母亲说,别看你二爷驼背、关节炎,种着大大小小二十多块荒地呢!儿子不让他干,老老实实蹲着,可他闲不着,见了没人种的地,喜欢死了,非要开出来,种上庄稼。
要说对土地最亲的,莫过于这些老人了,因为他们从一出生,就跟泥土混,在土里刨食,刨着刨着,刨成了铁杆关系。
看着二爷的背影,往日他当小车队队长的影子再次浮现眼前。他们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村里人,不要忘了手里的粮。
苹果树下
北街本家大哥几年前脑血栓,亏了治疗及时,只落下右腿不利索的毛病。他照旧跟大嫂在果园里忙活,虽然干活慢一些,总比一人多出活儿,而且有个说话的伴儿。两个人种着八亩果园,并不那么艰难。他们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了三线城市,工作没起色,挣得不够自己花销,买楼、娶妻生子,全靠大哥大嫂果园里的收入。看这不起眼的八亩果园,几十年,竟能攒下一百多万,儿子买楼一次性付款。可去年大哥又复发了一次,双腿都不利索了,嘴也歪了。但他坚持到果园,每天等大嫂开电动车先走,他行走锻炼,一步步挪到果园里。
那天,我见他在苹果树下,坐条小板凳,手抖着扯开果袋,寻到一个苹果,哆哆嗦嗦把袋套上,然后拧死袋口。周围苹果套完了,再挪挪凳子,寻下一个目标。大嫂踩板梯,负责套树上面的果子。也许太专注,也许转身不方便,大哥没跟我说话。我拿起果袋,便干起来。嫂子说,你大哥腿脚不方便,过去一天能套四千个,现在只能套八百个了。不让他干,他非来,我干着活,还要观望他,怕他再磕了,真不省事。
大哥依然哆哆嗦嗦地在套袋,刚把纸袋伸进了果子,手一抖,又脱开了。他继续撑一撑果袋,套进苹果去。
我说,大侄子回来帮忙吗?
前几天,他请假回来帮忙套了一天。
没想着让他回来管理果园?
跟他拉谈过,在外面每个月挣个三千两千,不够一家三口嚼用(方言音,消费的意思)的,多亏家里给他买了楼。他有回家的心思,正犹豫不定呢!回来也好,不回也罢,趁我身体好,管理几年,攒几个钱,把果园入了合作社。
已经太阳当头了,果园到处热辣辣的。两口子一上一下,刷刷拉拉做活,忘了时间,他们啥也不想不顾,争分夺秒地套袋,套一个少一个,套一个便套下了一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