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天命”是儒家思想概念，“玄德”多出现在道家著作，看似不同，实则许多相合。

在《论语·为政篇》中，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孔子对自己一生学习和修养历程的自述。其中一句话“五十而知天命”，笔者认为在其中起到一个关键的承启的作用。

什么叫“天命”？“天命”思想在商代及以前，由于教育的极度匮乏，实际上是类似于有神论的一种宗教思想，往往也与迷信紧密联系在一起，以利于统治阶级世袭制度。但到了春秋末期，特别是教育开始由贵族向普通民众延伸，天命思想又有了新的发展。以孔孟、荀子等为代表的儒家思想，逐渐将“天命”由一开始的宿命“唯心论”发展到天道、自然、规律范畴的“唯物论”。

到了春秋晚期，从《论语》《中庸》等典籍的描述中，我们可以对儒家“天命”的含义做一个比较简单的理解。所谓“天命”，就是上天赋予的每个人的秉性。《中庸》开篇即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上天赋予每个人以独特的秉性，我们按照这个秉性去做，就是合乎“天道”。这里面将“天命”和“天道”联系到一块了，天道自然存在，有自己运行的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们顺应天道率性而为，就是很好地相合了天命。

天道永远是生生不息运行的，没有止歇，《易》有云：“天地之大德曰生”。人们若真知了天命，就是要知道人之大德也在于“生生不息”。现在有句感叹时光流逝的话叫做“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其实从另一角度来说，并非如此。人有形骸和灵魂，这是人之所以区别世间万物的独特标识，所以人的“重开日”、“再少年”，即便在形骸上实现不了，那完全可以在灵魂和精神层面得以实现。

如此一来，我们重新审视孔子的“五十而知天命”。他在五十岁这个年龄段完全理解了天命、天道的含义；天道生生不息，人就不应该在这个年龄段里继续再迷惑，甚至对人生出现了厌倦、躺平以至于宿命的消极颓废认知。孔子明晓自己一生所应负的使命，就是上天给予自己“为木铎”的秉性，立足当下，展眼将来，即便五十岁了（春秋时期，五十乃高寿也），也不忘“生生”之德，全力以赴，全力开展自己的生命，直至最后生命的自我实现、自我完成，就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五十是一种对生命的重新的、坚定的认知，像《淮南子·原道训》所言：“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经历了大半生，终于明白到底什么是自己应该坚持去做的事情，怎么做才是符合天道、自然的，就毫不犹豫，积极有为，这不就是如“花有重开日”般的人也有“再少年”吗？年龄不是心衰老的借口。孔子只是懂得了这个道理，才在54岁高龄率众弟子周游列国，坚定宣扬自己的“仁政”思想。往后的十多年，他们经常颠沛流离，甚至数次被人围攻陷害而出现生命之虞，但这都不可忧，仁为己任，坚定理想，十几年行“明知不可而为”之事。后来真正清楚抱负无法直接得以实现，就返乡办私学，聚徒授业，培育贤才，有教无类，开创了平民教育先河；他整理典籍文献，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微言大义，以最淳朴的方式开展着生命。“知天命”就是知天道之生生不息，知自己所秉，无论年纪多大，“素其位而行”，全力做好自己的事情，此即为人的价值。孔子一生以五十为界，后面才是真的“力行”，“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他也因此跨越千古，成为中华民族的中流砥柱和文化基因，朱熹赞其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五十为人之关键，可能萎靡，亦可以重新巍然……

“玄德”一词，最初出现《书·舜典》：“玄德升闻，乃命以传”，本义为“潜蓄而不著于外的德性”，就是说舜有潜德，上传被朝廷知道后，尧帝于是授给了其官位，并最终禅位于舜。后来我们常见其出于道家著作，如《道德经》中所言：“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玄”字在道家经典中经常出现，其与“太”“元”等词的大致含义有些雷同，包含“最”“无上”等义，较难用直接的语言描述，属于“言不尽意”之畴；而“玄德”，若务要表述，简单地说，接近“天德”之意。

《左传》中讲：“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立德立功立言”为几千年来所有君子终其一生而孜孜以求的“三不朽”功业。它是有次第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太上”立德。

什么叫“德”，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说：“德者得也，行到而有得于心者也”，意思是按照一定的规范去行事并且集于心而有所获得。这个“规范”就是上天赋予万物的秉性。人有人的秉性，水有水的秉性，木有木的秉性……依秉性而行就是“德”。只不过人与万物不同，万物之德是“既成”之德，而人则是“可变”之德。万物之秉自一开始就是不变的，所以叫“既成”；而人有不息之“欲”，总是不满足，总是想超越，其德就总是处于飘忽不定。人若在其不断改变过程中，始终能以“秉”为本，随遇而应，不执于强，这样的获得即是时时依“秉”而行，即为“天德”，也就是“太上有立德”之最境，也就是“玄德”。

总而言之，“玄德”就是“太上”之德，就是能“与天地精神往来”之德，就是能淡然应对各种境遇，不断前行但又能“与时迁移，应物变化”之德。

达到玄德的境地，既有“生生不息”之志，又合“天赋之秉”，应物而不执于物，这与孔子身处老年却能“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何等相同！知天命，全力开展，应物自然，以至于“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随心所欲不逾矩”，不就是“玄德”境界吗？

“玄德”是一种无上之境，但绝非圣人之独有。“知天命”者，无论处于何境，内心清晰顺遂，以最澄澈的天赋之秉为基，向生而行，乐命而进，不囿于心，不执于物，则近“玄德”。　　　　　　　　　　　林其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