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3月30日
牟民
麦子上场,人人紧张,趁着好天,不分昼夜,脱粒、扬场、晒干、簸箕扇,挑拣出饱满麦粒,粒粒如金子,不杂泥尘。选个晴天丽日,装麻袋,小车队上阵,往粮所送粮。
凌晨,村支书喊一声,小车队送公粮啦!
小车队长睡梦里爬起,瞅一眼炕上一溜五个孩子,梦正香着。他穿上裤子,光着上身,到水缸边舀瓢凉水,灌进肚子,摸一把嘴颊的水滴,眼睛立时大睁。
妻子早起,忙活好饭食。半锅黑乎乎的地瓜干糊糊,点缀葱叶香菜;锅台边,一碗瓜齑丝,一碟面酱,一把大葱,沉甸甸,勾起食欲。
在妻子的喊叫声里,孩子们爬起,揉眼睛,打哈欠,跑厕所的,洗脸的,一阵工夫,一窝小猪似地围拢到炕桌边。他一条腿搁炕沿,一条腿耷拉地下,五个孩子围着饭桌,唏哩呼噜喝糊糊。妻子站在炕下正中,张罗舀饭,伺候小的们。饭桌中间一盘熟地瓜干,喝糊糊不垫饥,吃地瓜干。只有他活儿重,消化快,喝上一碗糊糊,打开胃口,手抓一摞地瓜干,掺和瓜齑丝,往嘴里塞,地瓜干噎人,嚼一口,喝口糊糊,顺进胃里。大葱蘸面酱,嗓子激活了,吃起饭食更凶。肚子填饱,推起七八百斤麦子,上坡爬塂才能顶住。
看他吃个差不多了,妻子打门框顶上笊篱里摸出一苞米饼子,掰一半,给他。这是规矩,每顿饭结束前,用金黄的苞米饼子封顶,也算解馋压实。
他扑喽扑喽肚子,把自己的一半饼子掰成五份,分发出去。
孩子们瞪眼看他,妻子望他。
他笑笑,都吃了,爹垫巴满肚子了。你们正长个,可要记住了,好好念书,别跟你爹一样,吃庄稼饭。
爹,念好书,也要回家种地,大学不招生了。大儿子道。
你懂啥?自古书中自有黄金屋,眼下不招生,将来会招的。即便不念大学,当兵也要有文化,没见我,小学没毕业,当了三年兵,提干时硬是因为文化低泡汤了。他拍拍儿子的头。
妻子眼眶湿湿的,问他,中午擀碱面吧,缸里刮刮,能有二斤面。
留着吧,等分了麦子,吃顿饺子,做锅饽饽,去孩子姥姥家出门。他舀半瓢凉水喝了,给早餐封顶。他将妻子递过来洗净的蓝小褂披在肩头,弯腰按按南墙根下的车轮胎,食指弹弹,嘭嘭响,浑身立时涌来力气,一手举起小推车,几步出门,放到门口。
妻子把另一半饼子搁在笊篱里,喝了两碗糊糊。孩子们相继跳下炕。妻子吩咐,放学路上,老大老二拔马绳菜、拔草,老三老四去河边掐水芹菜,老五回家给妈烧火。
丫头老五嘴快,呀,又吃苞米面锅巴?
妈摸摸丫头的脸说,丫头呀,锅巴能吃长远了也好。
苞米面锅巴,是乡间女人们的拿手饭。忙完了场院里的活计,已过了十二点,女人们匆忙往家赶。没啥好吃的,总要吃顿热乎的。进家,圈里的壳郎猪腿搭在猪圈墙边,哼唧哼唧要吃的。顾不得猪了,得赶快忙活人嘴。
孩子们把掐来的水芹菜,洗净,搁在盆里。马绳菜也择干净了,放在篮子里。洗手,来不及喝凉水,拿瓢来到纸穰缸边,掀盖,仔细揣摩剩下半缸的苞米面,轻轻挖一瓢,掂掂,倒出一些,再掂掂,再倒出点儿。把面倒进盆里,抓过熟地瓜干,捏碎,掺到盆里,把水芹菜切碎,一起跟苞米面地瓜干用凉水搅拌。丫头从外面跑进来,满头大汗,抱一抱麦秸,蹲在锅灶边,娴熟地生火。摸一把汗水说,妈,我没晚吧?黑亮的眼珠子盯着她,满满的希望得到肯定的目光,软黄的头发粘在腮旁。
她点头,好孩子,没晚,你出去玩吧,我自己来。
不嘛!锅巴要火匀溜(方言:火烧得匀和,既不旺也不弱),旺了会糊锅底!丫头划火点了麦秸,用手一把把往锅底送。妈心里一热,多懂事的孩子呀!她还没过五岁生日呢!
锅热了,舀半小勺油,淋在锅里,挖两大勺子搅拌好的面,均匀摊在锅底,吱吱啦啦声后,有股清香的芹菜味飘满了屋子。用铲子贴锅底,翻过锅巴,黑黄色的锅巴起了硬,刚好熟了。一会儿,另一面熟了,铲起,放盘里,再贴下一张。
锅巴好了,把洗净的马绳菜按进锅里炒,直炒到马绳菜没了大部分水分和黏性,停火,丫头拿起大蒜剥皮,她的大哥二哥一脸灰尘进来。
丫头把蒜塞到哥俩手里,哥扒蒜,我捣。
丫头歇歇,妈捣蒜泥。妻子让丫头玩儿去。
说话间,老三老四哥俩呼哧呼哧闯进来,凑到锅台前,抓起就吃。
丫头一把夺下,训斥道,谁叫你们吃的?爹妈没吃,不害臊!来捣蒜!丫头把蒜臼子给三哥。
哥四个老实地做事,丫头跑到猪圈墙边,舀一瓢刷锅水,伸长身子,倒进猪槽里。
看我闺女能喂猪了!爹进门,一把脱掉汗漉漉的小褂,随手搭在铁丝上。随后蹲在门楼下,卷烟抽。微微南风,吹起若隐若现的烟雾,爹闭起眼睛,竟不动,烟蒂巴烧手,才将他从困乏中惊醒。
中午,在正间屋地下,一张大饭桌围了七个人。
一大盆蒜泥拌马绳菜,一块锅巴,夹一筷子马绳菜,很下饭。爹照旧面酱蘸大葱,吃下一棵,再吃锅巴马绳菜。锅巴酥脆,苞米面压不过地瓜面,依旧一口地瓜干味儿,可终究比单一的地瓜干好吃。丫头咬不动锅巴,妻子用凉水给泡软了再吃。
爹吃下一块锅巴,吸吸气,忽然说,孩子他娘,今年好了,咱大队交公粮最好最多,麦子比往年多打两万斤,每人分六十斤麦子了。
妻子停下咀嚼,惊讶地说,呀,六十斤,比去年多了二十斤。咱家四百二十斤呢!过年节可以吃上白面了。
对,咱要使劲挣工分,养肥了猪,卖了,年底把口粮钱的缺口补上。
那么大的缺口,一年半年补不上,等孩子们大了,挣工分了,几年就补上了。
丫头说,爹,咱每年吃粮要交钱呀!
不交钱白给你吃?
咱挣的工分钱不够粮钱?老大很不明白。
对呀,就我跟你妈挣工分,工分拉钱又低,包揽不过你们兄妹五个。
爹,我不能挣工分,会喂猪,猪卖了钱,交粮钱。丫头歪着脖子对爹说。
好呀,闺女,好好干,今年分了麦子,咱吃几天白面饽饽,饺子,碱面,还有你妈最会烙的大饼,吃够你们。过年,每人一套新衣服。
听说,将要吃几天白面,孩子们大快朵颐,锅巴吃得痛快,一盆马绳菜见了底,只剩了盆底里的青酱和蒜泥。
爹端起盆,呼噜呼噜喝下去。
妈赶忙舀碗水说,给,压一压,蒜烧胃。你把那块饼子吃了,我留着呢!
我说你,给孩子们吃了,他们正长身体呢!
你活儿最累呀!妈哀怨的目光落在爹黑红的肩背上。
我体验过了,抗造,你尽管放心。
下午,稍稍休息,爹仍然去送公粮,妈去西南洼砍麦茬。套种的苞米半尺高,要把麦茬用锄头砍掉,预备培沟。这活儿属于整劳力,队里整劳力一大部分被抽调去了战山河,村里的中年妇女成了主力军。砍了一下午麦茬,妈拖着沉重的双腿,手掐后腰,缓步回家。一到家,精神就缓了过来。晚饭,照例烀了一锅地瓜干。地瓜干烀熟后,在西间锅炒了一盆地豆丝。
晚上,在院子里吃。正是黑白交替时。
七个碗里盛着地瓜干,一大碗地豆丝在桌子中间,一碗炒熟的麦吱吱(小知了),这是老大老二粘的,说给爹当酒肴。
爹坐在一头,娘坐在对面,身边靠着丫头,四个小子分两边坐。
爹把麦吱吱碗端过来,一人四个,自己只吃了一个。今儿不喝酒了,晚上有活儿。
丫头端着碗,夹一根地豆丝说,爹,什么时候,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天天吃白面呀?
爹挺挺腰背,咯吱一声响后,爹说,快了。
唉,晚生几年就好了,那时候,肯定不用出爹这么多力,吃这么多苦。老二叹息。
爹用筷子敲敲老二的头,小子,到任何时候都要吃苦出力,不吃苦中苦,难得福中福,记住了,先苦后甜,先苦后福,躺着只能饿死。
忽然家里墙上的广播喇叭响了,县广播站开始播音了。
老大说,赶快吃,听《杨家将》去。
吃下两碗地瓜干,队长在街门外喊,月亮上来了,哈,整劳力去东山水库挖水渠,听说要来暴雨了。
三下五除二,爹吃饱饭,筷子一放,小褂搭肩,跨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