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大师孙其峰先生是招远老乡，老人家曾多次来过我们家，是家父的恩师。

孙老在外求学工作大半生，心里始终惦念的是老家的这片热土，退休之后尤甚。为解思乡之苦，于上世纪90年代，经常和爱人回招远居住。这期间，做了半辈子绘画梦的家父，承蒙好友引荐，拜访了德高望重的孙先生。博爱惜才的孙老，没有嫌弃家父时年已年过五旬，果断认下这个学生。父亲因为家境贫寒，只断断续续上了两年学，且从未参加过任何关于绘画方面的培训，多年来完全凭借天赋和对绘画的痴迷，毫无章法地野蛮积累，自然形成一些不正确的绘画习惯。孙老因势利导，耐心讲解、指导，父亲受益匪浅，颇有醍醐灌顶之感。孙老批改习作很耐心细致，大到画面布局，小到一枝一叶，边讲边改，不厌其烦。父亲是个有心人，把老师批改过的画作都珍藏起来，对他来说，这不是一般的习作，那上面浸染着老师的心血，看到这些，就仿佛看见了老师的音容笑貌。

父亲十八岁那年远赴沈阳工作，就是为了寻找一个学习绘画的机会。工作数月之后，揣着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工资，以为有了上学的资本，便独自找到沈阳鲁迅美术学院，自不量力地请求老师给他一个入校学习的机会。然而，文化课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门槛，挡住了父亲求学的脚步。可是，那个五彩斑斓的绘画梦不仅从未被生活击碎，反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大树，撑起了父亲一生的理想。

只要坚持，梦想总有一天会照进现实。五十岁时父亲办了病退，他的绘画生涯正式开始。或许是对绘画的痴迷感动了天地，年过半百之时终于得遇良师。

随着学习的深入，父亲的画作较之前有了进步，他时常忐忑不安地拿上习作去孙老家请老师批改。师母孙夫人非常慈祥和善，见父亲来了总是特别亲切地招呼：“金敏来啦！”有一次，却碰见一贯温和的师母正在训人。经询问方得知，原来师母在训斥已年过半百的长子孙长康先生，彼时长康先生已是有名的画家，却因为当天没有作画，正被母亲斥责。孙夫人说，绘画没有捷径，只能多画多练，而且要每天坚持，不允许给自己的懒惰找任何理由。她还说，孙老无论忙于应酬，还是身体抱恙，每天都坚持画，多年来从未间断过。孙夫人此举无意中起到了敲山震虎之效，父亲把师母的话铭记于心，几十年来日日练笔，不曾懈怠。

渐渐的，父亲去孙老家里不再那么拘谨，尤其是孙长康先生在家的时候，他与我父亲年龄相仿，且兴趣爱好相同，俩人很聊得来。偶尔，孙老也会从画室出来休息一下，与他们话话家常，自然就聊到了父亲位居罗山脚下的老家。当时罗山旅游刚开发不久，父亲便盛情邀请老师一家前往观光。孙老不假思索欣然答应，并信心满满地表示可以徒步登上山顶。孙夫人虽心向往之，然有点望而却步，毕竟已经七十多岁了。父亲暗下决心，一定想办法让师母欣赏到罗山风光，登上罗山之巅。父亲回家左思右想，目光忽然落在了我们家的藤椅上。他找来两根扁担，用绳子结结实实固定在藤椅两侧，从村里找来四个壮实的小伙子，抬着师母游罗山。听说了父亲的计划，孙夫人掩口大笑，感觉很不好意思，认为这样做像极了旧社会的地主婆，有点剥削阶级的味道。父亲解释了半天，才勉强打消了老人家的疑虑。孙夫人过意不去，买了香烟和水果，分发给那几位年轻人，感谢他们的辛苦付出。一路上，孙老诙谐地开着玩笑，调侃夫人像《西游记》中着急去吃唐僧肉的妖精，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都说画家的视觉所触皆风景，孙老第一次来，就被我们村北那片几百年的古柿树惊艳到了。这里是通往罗山的必经之路，每年秋冬两季，这些历经沧桑的古树和红彤彤的柿子都会吸引许多游人，身为画家的孙老当然也不能错过，立即拿起随身携带的画夹，如饥似渴地画将起来，不理秋霜重，不管秋风凉，一坐就是半天。孙老深深眷恋着这些古柿树，在招远居住的那几年，几乎每年秋天都会让我父亲陪他来写生。百年古树自然是有灵性的，孙老端坐树下，红红火火的柿子像千万盏红灯笼，在秋阳里格外耀眼，好像在争着挤着入孙老的画呢。

那些年，父亲的社交圈子有了很大变化，夸张点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经常有艺术界的朋友光临，使寒舍蓬荜生辉。孙老及家人来过数次，孙夫人是个很讲究礼节之人，每次来必带礼物，弄得母亲很不好意思。品茶聊天之时，母亲已麻利地备好饭菜，大家无拘无束地围桌而坐，吃着母亲做的农家饭，唠着或咸或淡的家长里短，孙长康老师的女儿孙瑜，一个劲儿夸赞母亲做的菜好吃。两大家子人济济一堂，其乐融融。

后来因为年龄原因，禁不起舟车劳顿的孙老久居天津未再回乡常住。父亲前去探望过一次，时下孙夫人已仙逝，年逾九十的孙老，用不停地绘画排解对爱妻的思念之苦。所幸有儿女尽孝，身体状况精神状态都不错，父亲心略安。这些年虽然未能相见，却是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恩师，只要知道他安好，心便是踏实的。

2023年3月20日，一生桃李满天下的孙老，陨落在这个桃花盛开的春天，令画坛为之黯然。惊闻孙老逝世的噩耗，父亲悲痛长号，涕泪交加。赴津吊唁的师弟安慰说，会代他呈上花圈，送恩师最后一程。

流水夕阳千古恨，春风落日万人思。敬爱的孙老已然驾鹤仙游，那些年那些事，却深深刻入记忆的丰碑，永远不会堙灭。

文/魏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