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万成

我有个朋友是特级理发师，大赛评委，叫武经传，人称武先生。在理发这个行业，武先生是顶级位置了。数年前创办《胶东人物》的时候，我曾建议搞个“百家列传”，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做到极致，均可入传。于是我便推荐了武先生，当编辑部拿到武先生的照片时，不禁一片哗然，真可谓是玉树临风。武先生经常自谦自己不过是个剃头匠，怎敢登堂入室，其实他多才多艺，在烟台票界也有相当的江湖地位，而且酷爱收藏，藏品颇丰。他还是烟台市理发总店的总经理，基本不坐堂了，约武先生理发，交情很重要。

几十年前的烟台就是个极有名气的避暑胜地，常有各界名人来烟。不只为消夏，海鲜对他们也是颇具吸引力的，那时不像现在，空运方便，只要有钱，无论你身在何方，大快朵颐都不是问题。话说烟台山下洋楼和洋房多，百余年前西洋人就知道夏日来烟避暑了，搬个躺椅在海滩上晒太阳，尤其西洋女人，光晒晒脸蛋和大腿意犹未尽，还要尽可能地减少能够遮蔽阳光的衣物，感受紫外线亲吻肌肤的热烈和奔放。这在当时的“礼仪之邦”，在轿夫车夫以及渔人的眼里，该是何其震荡且壮观呢！

再说武先生，他名声大噪时，经常被安排到东郊宾馆给名人理发。如果机缘合适，武先生会如数家珍地告诉你，他都曾给哪些大人物“太岁头上动过土”。

在莱阳地儿，剃头师傅被叫作“逮住”。乡村的剃头师傅，小孩子远远见了喊一声：逮住！那剃头先生便会大光其火，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我最初听说这个称谓，是一位同事当作噱头说出来的，当时百思不得其解，越是不解，便越想着破解。然而，武先生却对自己这份工作乐此不疲。他平素也喜欢读书写字，常委托我索要烟台当地书家的作品。对于海内名流，他知道人家的作品值钱，不能随便张嘴，但也丝毫不掩饰他的喜欢。这似乎有点不公平了，你找人家武先生免费理发，怎么就那么理所当然呢？他分管的是修理你的毫发之末，他若分管你的顶戴花翎呢？所以我也时常为这位老大哥打抱不平。武先生倒是满不在乎，便会笑道，我不过一个待诏，岂敢岂敢。但是他说这个待诏，却让我忽然想起莱阳人的“逮住”，会不会是暗通款曲呢？时代的变化或许使武先生丧失了许多优势，这些年再没听他说起给哪位大人物理发了，或许现在都忙，住在某地也断不能住到需要理一次发那么长的时间。有一年，因读《春明旧录》，得来几幅写理发馆的楹联，便找书法家宁兰智和迟志邦先生写下来。

其一道：

相逢都是弹冠客

此去应无搔首人

其二云：

虽然毫末技艺

却是顶上功夫

武先生得此两幅楹联，甚是喜欢。

我还是对“逮住”两字念念不忘。后经查证，莱阳人的“逮住”确是带有贬义的，原意就是待诏，汉朝就有这个称谓，是宫廷理发师的尊称。后来，大约是去年秋天，我买了一套大字本的《水浒传》，读到鲁提辖在一家铁匠铺打造他的禅杖一节，便喊那旁边的小伙计是待诏，可见那时待诏已不是单指剃头匠了。满人入主中原，要求汉人削发蓄辫，朝廷把剃头匠们召集起来，逮住一个汉人便不由分说把前额剃光，后脑勺编起辫子，官府按照人头给予剃头匠奖励。大概在某些人肥厚的大舌头下，待诏一变成为“逮住”了。

武先生退休之后不再对外营业，但却有个自己的工作室，友朋相聚，他会主动给你动动刀剪。我的待遇是每年腊月底的那几天，提前约了武先生，问了好之后，不必说明原委，他便会告诉你某日某时过来。你去时往往等上三五分钟，他就开始在你的颅顶上工作，于是我便开始享受名人的待遇了。当然单单剃头是不够的，他还给你捏把捏把，捶捶打打，尤其给你洗头的那种极致的享受，文字是难以言表的。尽管我每年理发十来次，但也只在旧历年底找武先生消受一次，年年如此。去年腊月底，摸摸自己还算敞亮的颅顶，想了半天，武先生已经年过八十了，还是不去麻烦了吧。同时还想，腊月底不去剃个新亮的光头，二月二也就不必急急忙忙赶着龙抬头了。不必遵循那些人为的麻烦，也就省却了许多强加给自己的虚妄的应酬，简约并且简单地生活，就此“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