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浩洋

“老尹大娘”娘家本姓王，是大沂蒙苍山县兰陵人。自从她嫁到尹家之后，她就被人称做“老尹大娘”。在她丈夫离世将近30年后，她也是所有人口中的“老尹大娘”。年轻时她生儿育女又早又多，到晚年间“老尹大娘”就成了尊称。

老尹大娘夫妻俩传统观念都很强，极希望多生儿子，将来发扬光大他们俩预定的“伦昌堂”梦想。孰料在长女出生后，中间只生了一个儿子，接着连续又生了仨闺女！夫妻俩干脆将最小的闺女起名叫“改儿”。别说！真有效，后面连续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如果不是中间夭折了俩孩子，她的孩子应当是9个。

我是她最小的儿子。

我很喜欢看电影《苦菜花》。

因为感觉不光外形像，电影中“母亲”的角色简直就是我母亲的影子：女人所有的美德她都具备，男人们经受的所有苦难她都承受得起。即使到了晚年她背曲腰躬，我也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身影，她满脸皱纹的笑容是对我最高级的奖励。

没上学时我就懂得这奖励有多快乐了。母亲在街道上是居委会的组长、片长，要为大家义务忙碌很多事情，而我从小就可以帮助她，帮她“传通知”，帮她招呼人。尤其是可以帮她写稿写字办街头小黑板报，因为我愿意听街坊邻居议论“这是老尹大娘的小儿子？没上学就会写粉笔字？聪明呐！”

父亲去世那年我才5岁，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们7个兄弟姊妹都拉扯大了后，1991年春节在睡梦中安然去世。

邻居们说：“老尹大娘一辈子积德呀！临走都不给儿女们添麻烦！”

我大姐生了4个孩子，当我抱着她最小的女儿在街头炫耀时，大姐走来从我手里接过孩子。街上的人见了都说：“啊，小闺女的姐姐来了！”真的，漂亮的大姐一点儿不像4个孩子的妈妈，她那时还留着粗黑的大长辫子！

大姐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她有着与生俱来的华贵和典雅，这和爱她宠她的丈夫有很大关系。看了电视剧《父母爱情》后，我觉得男女主人公就是按照我大姐和大姐夫塑造的人物形象。印象中，做过军人的大姐夫甚至从来没有高声喊过大姐的名字，总是柔声地叫她“月华”。

大姐不光在她家说了算，在我们大家庭中她也说了算。1978年，我考上大学后她回家贺喜，看到母亲在暗暗落泪，母亲为我上大学要缴很高的学费犯愁。

“有兄弟姊妹帮呀！”大姐胸有成竹，她发号施令让全家人立刻赶到母亲身边开会。“别说结婚没结婚，别说困难不困难！每个人每月拿出两元钱帮小弟上大学。他是咱全家的光荣，打听下咱七街八坊的，有考上大学的么？！”

打那以后，我每月都能收到由小姐代笔、以母亲名义汇来的10元钱。握着这笔钱，我大学期间即使买个信封牙膏都要记账——我怕辜负了全家人的心意。

当然，每年寒假也有不用记账的时候，别人给压岁钱都是一元两元地给，大姐每次都是给我50元的压岁钱。我说不要，大姐夫就帮腔：“快收着吧！你大姐都攒好多天了，就等你过年回来呢！”

二姐泼辣能干，这和她“兰”的名字极不般配。

我上大学的时候，每年暑假都和二姐在一起度过，那时候不叫勤工俭学，反正是得跟她干活。二姐吩咐我跟她去干杂活总是理直气壮：“这大小伙子不干活哪能行？”她是我们家唯一的没有工作但又什么活都能干的人。我跟着她在烟台衡器厂刷油漆的时候，真是由衷地钦佩她的手艺。

二姐容貌同大姐一样漂亮，但绝对是泥里来水里去摸爬滚打样样行的主。即使后来年龄大了，她也照样骑着一辆“小木兰”从西边发电厂的锦绣家园小区到东边海滨，为大哥和我送她自己蒸的杂面馒头，她说血糖高的人最适宜吃这个。我和妻子最后给她下了“死命令”，我们去你家拿，不准再骑车出来了。

要知道，二姐快80岁了呢！

我的外甥姜涛到现在还保持着一个习惯，晒一些我最爱吃的萝卜干送给我。

这习惯本来是我三姐的。三姐活着时，每年必送我的礼物——她其实并没当成礼物，就是萝卜干。三姐觉得，小弟喜欢吃的，她就要精心去挑选、购买、刀切、晾晒……她从来不挑选大萝卜，只要小点儿的。她说，因为这样才能使每条萝卜干都带皮儿，都有“咬头”。

三姐不愧叫“巧儿”，什么歌儿都会唱，我的音乐天赋完全是三姐熏陶出来的。后来，我采访《情深谊长》的原唱邓玉华时，我说自己会唱的第一首歌就是“五彩云霞天上飘，天上飞来金丝鸟”，后来上台独唱的第一首歌也是她的“太阳出来照四方”。邓玉华高兴地说，你那时还是个孩子呀！

是的，第一次登台我才5岁，孩子才喜欢唱歌啊！三姐把她所有会唱的歌儿都教给我，当年很流行的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是她的最爱，里面所有歌我都跟三姐学会了。

没结婚时三姐遭遇过一场车祸，当她从拖拉机的车轮下面毫发无损、脸色苍白地钻出来时，所有路人都惊喜地安慰她：“小姑娘不要害怕！你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可是，和新中国同龄的三姐却最早地离开了我们……

四姐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姊妹，这个我的小学老师都知道。

上小学第一天，我就因为不安心听讲被严厉的语文老师——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儿提溜到教室外“罚站”。面对着语录墙，老师说：“什么时候把语录能背下能写下，什么时候回教室！”

经过的老师和同学都同情地看着我，我却丝毫不惧地念了三四遍后一边背诵一边给语文老师默写了出来，只是把“残酷”的“酷”字背成了“残告”。尽管如此，我还兀自骄傲地说：“俺小姐告诉我，不会念的字可以念半边儿！”

是的，四姐不仅是我干所有家务活儿如挑水、买菜、送垃圾、挖黄泥、倒浑水、买煤、拉风箱的“最佳搭档”，闲暇时间还教会了我她认识的所有汉字和算术。实际上，她小学都没念完就下学了。

到现在为止，我只要取得任何一点成绩，四姐都比我自己还高兴。每次我新书首发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四姐满面红光地出现在现场。

四姐是有缺点的，最大的缺点是从不跟别人说我的缺点。比如，她只说我小时候会讲“过五关斩六将”这样的光彩事儿，却从来不讲我那时连自己的属相都不知道，总是认真地告诉别人“去年我属狗，今年属啥俺妈俺小姐还没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