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轶事

2023年03月15日

杨淳

我的阅读记忆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的。那是1960年,平日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花的父亲,揣着平日里嘴省肚挪日累月积的三块多零钱,亲自到学校给我订了一份全年的《中国少年报》,这在全校几百名学生中是独一份。这期间,父亲又陆续从城里书店给我买回六七本《北极》《十万个为什么·天文气象》等科普读物和《过年》《童话故事》等文学书籍。这在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年代,在全村几百户中也是独一份。

从此,培养起我读书看报的浓厚兴趣,往往是一张报纸、一本书能反复读好几遍,哥哥当年的中学语文、历史课本也成了我的“猎物”。

上五年级时,只读书报已经不过瘾了,我把目光投向了家中抽屉桌上那一摞摞码放整齐的老书。

那些老书是父亲的宝贝,从我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就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我随便动。父亲还告诉我,那些书是爷爷从两千里外的北京背回来的。清末民初,爷爷和几个福山老乡在北京后海附近开了个小饭馆,爷爷是账房先生兼前台,四五年才能回老家一趟。那年月全靠步行,他好看书,每一次回来都要带上一些,几十年下来就有十几摞了。

老书好像一摞摞的青砖,甚至比青砖要厚得多,被蓝色的粗布包裹着纸板封包着,侧面用两个2厘米左右长的骨头针别着。不知道书的名字,我就拣最薄的一部书打开,一看书名心中不禁一喜,《聊斋志异》!这不是父亲常给我讲的精彩鬼狐故事书吗?肯定好看!一看到正文我却傻眼了,通篇是篇幅短小的文言文,简直是天书。

我把十几摞书翻找个遍,最后选准《水浒传》,因为哥哥的课本上有选自《水浒传》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看着挺过瘾,而且也不是十分艰涩。

就“啃”《水浒传》了。我下定决心,为什么用“啃”,因为读起来确实挺费劲的。

一是该书是竖排木刻版,从右往左读,极不习惯。二是该书是繁体字,常常需要根据上下文的意思揣测。三是文中没有标准的标点符号。只是在该句读的字行旁加了一个像句号似的小圆圈,一点也不明显。四是常常有几个点评的小字出现在字行旁。父亲说,那是清代人金圣叹的批注。

我用课余时间,磕磕绊绊啃了将近一年,有时一段文字要反复读两三遍才能贯通起来。不过我自认为受益匪浅,受用终身,到后来再读竖排版的《古文观止》,也不觉得十分别扭和艰涩了。

1964年,我考入初中,还担任了学生图书管理员。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像着魔了一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和机会去读,《红旗谱》《播火记》《苦菜花》《迎春花》《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野火春风斗古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一次,我偶然在一隅书架最下端的角落里发现几部落满灰尘的书,是《三家巷》和《红日》。这些书名不在借阅的目录里,我问图书管理员老师可不可以借阅,老师回答,上级通知,这两本书有“毒”不准借阅。老师随口说了一句:“这两本书以前我看过,个人认为挺好的,没看出有毒。”这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在多次软磨之下,老师默许我可在屋内偷着看。于是,连续两周每天下午第四节课,全校学生课外活动时间,我就悄悄“溜”进图书馆,一个人躲在屋角书架后偷读起来。可能是由于年龄、知识面、社会阅历等方面的原因,《三家巷》虽然读了,但没有完全读进去,倒是读《红日》挺醉心的。

我常常震撼于作品中对波澜壮阔的战争场景的描写,作者对石东根、张灵甫等主要人物刻画得血肉丰满、入骨三分,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整个初中阶段,我始终没敢和任何同学提起自己读过禁书,还好后来历史还了这些作者及作品的清白。

初二的一次班会上,上课铃响起,班主任李老师捧着一大摞课外书走进教室,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李老师说这些各科老师没收的书还给同学,下不为例。

书大部分很快就被领回去了,基本上是一人下去一次。讲桌上只剩下五部一模一样的长篇小说《烈火金刚》。“《烈火金刚》!”班主任喊,我低着头上前领回,这是李老师在晚自习时没收的。“《烈火金刚》!”我又硬着头皮上前领回,这本是美术老师课堂上没收的。“《烈火金刚》……”在老师铁青的面孔面前,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我来来回回跑了五趟。

实话实说,学校图书馆总共只有这五本《烈火金刚》。借回第一本时,越读越上瘾,当读到“肖飞买药”章节,更是欲罢不能,在上晚自习时忍不住偷偷在座位底下看,被检查晚自习的李老师抓个正着。那一宿连觉都没睡踏实,满脑子都是肖飞神乎其神的绝技。第二天课外阅读时间,我在借阅登记册上查到其他四本《烈火金刚》都被哪个班级哪位同学借去了。其中一本是自己班同学借的,我很容易地借到手,结果被历史课老师没收。我通过老乡同学关系,陆续在别的班级借来其余的三本,结果全部被各科老师陆续没收。

李老师是数学老师,本来就挺反对读课外书的,他放下狠话:“你再有一次上课看课外书,不仅要撤掉你的学生图书管理员职务,还要撤销你借阅课外书的资格!”从那以后,即使拿到再好看的书,我也没敢造次。

1969年,我在生产队小车队推小车。尽管捞不着上学读书了,大部分书被列为禁书,尽管推小车又苦又累,我还是把自己以前买的《渔岛怒潮》《欧阳海之歌》等仅存的几本书反复读过多遍,还冒着被揭发批判的风险,偷偷和伙伴搜集传看一些漏网的禁书。如《说岳全传》《隋唐演义》《薛仁贵征东》等等,这些书在劳累之余为我平添了一份无以言表的乐趣。

一天傍晚收工的时候,一个张姓伙伴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操持了一本特好看的书,人家限三天看完,今天是最后一天。你想看的话,可以借你一个晚上。”我喜出望外,跟着到他家取书,他一再叮嘱第二天早晨必须归还。我像小偷般把书揣到怀里,趁着天擦黑回到家里。

那是一部没有了封面、封底的书,用一张旧报纸粘作书皮。报纸上有一行醒目的黑体大字,是当地报纸转载的《人民日报》社论。翻开旧报纸做的书皮,在扉页上看到了《封神演义》书名,全书近600页。早就听说过和姜子牙有关的这部书,只是无缘看到,今日得见真是如获至宝,地瓜、饼子、咸菜匆匆填饱肚子,我点亮小煤油灯,一头扎进了《封神演义》。

白天推小车的劳累抛到了九霄云外,我顾不得油灯的呛人黑烟和异味,完全沉醉于小说悬念丛生、跌宕起伏的情节之中。当我合上旧报纸书皮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天已蒙蒙亮。一个通宵,我读完近60万字的《封神演义》!

起身伸个懒腰,抑制住不断袭来的哈欠,打来一盆冷水,让脸在冷水中浸泡了好一会儿。我仔细地洗去了熏染在嘴唇、鼻孔内外的油灯黑烟灰,带上别人体会不到的满足感,迎着曙光和小车队员们一道推起小车上工了。

上个世纪80年代,迎来了科学的春天,也迎来了文艺百花齐放的春天。卢新华、刘心武、张贤亮、张炜、梁晓声、高晓声、李国文、冯骥才、路遥、王安忆、史铁生……众多作家的作品令我陶醉,我简直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陈奂生上城,做民办教师每月领的八块钱生活补助,几乎都用在买书籍报刊上了。我先后订阅了复刊的《小说月报》和新创刊的《小说选刊》,每每碰到新发行的《当代》《十月》《收获》,哪怕兜里只够买书的钱,也会毫不犹豫地倾囊买下。

1978年的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从朋友那里看到了一本手抄本《第二次握手》。说是一本书,其实只有十几个章节。这是一部描写我国老一辈科学家的事业、生活和爱情的小说,后面的章节已无从觅得。听说作者张扬因这部小说被打成反革命,寻觅后面的章节有危险,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1980年,张扬的冤案得到平反昭雪,全书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得到这个消息后,我放下家中的农活儿,骑自行车来回一百多里地,跑遍了烟台市区大大小小的书店,却没有找到这本书。情急之下,想起已回北京的知青小林,一封信寄了过去,一周之后,一部崭新的《第二次握手》就到了我手中。一口气读完,了却了我两年多心心念念的牵挂。

至今,这部书还静静地立在我的书架之上,几次搬家都没舍得把它落下……

“啃”老书《水浒传》

近水楼台看禁书

被没收了五本《烈火金刚》

一夜读完60万字《封神演义》

北京寄来《第二次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