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图

万木苏醒，草芽露头，行走在原野上我时常自问，那棵树呢？

习惯凝视远方，都说诗在那儿，我没有那么诗情画意的敏感，没有形而上的抒情，我只想寻找心中的那棵树。从记事起，那棵树就有了，它伴我成长。这么多年，我却没有把它画出来，把它写出来，我得先好好找它。

我身上流淌着树的情结。祖先从树上下来，究竟告别于哪一棵，我总想看看，那是故乡。登高或者隔河远望，一片森林里，各种野兽出没，踩着鲜花，相互追逐。披树叶的先人，手拿石器，跟虎狼搏斗，在树上搭窝棚。晚上，星月投下斑驳的树影，先祖睡不着，顺着月光寻找出路，一不小心，碰到一棵树。树说，你咋钻到我怀里呀？先祖一看，竟是树精。他连连作揖，喃喃自语，您呀，就是我要找的能带我走出森林的树。

我也想找到那棵树，这画面多次浮现在眼前。

灾荒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饿得直不起腰，来到一片正鼓粒的苞米地里，掰一穗，扒掉皮就啃。青汤没面的苞米粒，甜兮兮地进到肚子里，不管三七二十一，不晓得啃了几穗，灌饱了肚子。天黑了，忽然守山的人大喊一声，哪个在作索（方言，大意指破坏）苞米？我吓了一跳，撒腿往家跑，黑暗中撞到河边的歪脖子柳树上，我就紧紧抱住柳树，跟它融为一体。看山的追赶我，看不到踪影，只得返回。

我对着柳树作揖，柳树从此就刻在了心里，见了它，情不自禁地敬礼。后来它给我荫凉，给我柳笛，唤我去身旁，挖知了猴，粘知了，真够朋友。父亲喜欢种树，在地头、沟坡、房前屋后栽上槐树、白杨、梧桐、柳树，树钻天高。父亲最爱槐树。槐树长寿，象征三公之位，举仕有望。村里人对槐树有股神秘的崇拜，说谁家门口栽的槐树旺，谁家的日子会蒸蒸日上。村东有户王姓人家一连生了6个儿子，起名大槐二槐三槐连着叫下去，真成了一家槐。还真有些灵验，王家6个儿子中出了一个团长、一个教授、两个中学教师。

问父亲，为啥种树？父亲耸耸肩说，树能给我们当柴烧，给我们盖房子用，给我们遮风挡雨。别看不起一棵树，人大多活不过一棵树。也是，父亲喜欢树，虽然没有像郭橐驼那样细心摆弄树，却称得上忠诚于树，跟树是铁杆的好朋友。父亲的每块承包地，地头总会有几棵梧桐或者杨柳站立。锄禾日当午、汗流浃背时，父亲到地头，背靠大树一坐，风紧跟而来，汗水转眼消去，抽烟小憩，鸟鸣在耳，树叶哗哗，力气再次充满全身。站起，摸摸树，父亲拿起锄头，走向地里。

街门前东西两边，有两棵顺直的家槐，房西有两棵梧桐，房后是一排白杨，房东留给日光。旧年大集体时，村里村外没有多少树，人穷树瘦，村困树光。盖房建屋，只见伐树不见栽树，树越来越少。后来，生活好了，人吃饱穿暖了，树也多了、繁盛了。树根到处伸展，随时冒出一棵苗儿，以后便长成大树，再也没有砍树郎了。村北有几家没人住的老房子，院子里长出了树，房坡倒塌了，竟然从下面钻出了两棵树。可见，树是真朋友，主人走了，它们则扎根守护房屋。

种一棵树，绿一片天。没了树，这世界自然会单调、乏味，空气干燥，呼吸不畅，无论哪里光秃秃的，没了绿色，眼睛都会干涩。没有树这些朋友陪伴，到哪里快乐去？村人最明白这个道理，每个人都是栽树高手。

我究竟要寻找啥样的树呢？沉思一番，不单单是能长出苹果、大梨、柿子、大枣、杏、李子、栗子、桃子、猕猴桃的果树，人参果树也想找。梦里栽过一棵人参果树，在我老家的山上，经镇元大仙点化，果树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我在树下，望着后人吃它，心里也十分畅快。

不长果的树，满头绿意，给鸟儿搭窝，为人乘凉，其实也蛮好。四季常青的松、冬青，很养眼，隐喻人类永远年轻。开花的树，装饰季节，被人称颂，许多妙词佳句都往它们头上戴。那棵玉兰树，亭亭玉立，开花了，它们呐喊，它们爆发，它们抒情，以各种颜色，招引蜜蜂，招引人们驻足。它幸亏不会跑，会跑，会被许多树和许多人拐跑了，还有银杏树，结果，花儿不太动人，可它把叶子开成了花，到秋天，甜霜一吻，它立马金晃晃的，像极了黄色玉兰，扑落大地，一片金黄。

我寻找的那棵树在慢慢长，长它几千年，有彭祖在前，不着急。我凝视一棵树，久了，我想，自己是不是一棵树？多年前，我犯了错，父亲会让我站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反省。一站在树下，清净爽朗，心慢慢静下来，满腹怨气不服气，被树下气场瞬间化解。看看梨树，感恩树的念头在涌动。假如挖一口井，把双脚扎进泥土里，专注汲取养料，头上长出茂密的叶子，沐浴阳光雨露，我就成了心中的那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