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棵树

2023年03月05日

陈颖

我学李白的《静夜思》时,小小的心灵像魔怔了似的,被诗句吸引着,平常寡言的我话语竟然多了起来。

放学回家,书包还挂在肩膀上,我就仰着脑袋问盘坐在炕头上的婆:“婆,你认识李白吗?”婆看着我摇摇头。我有些着急了:“婆,老师说李白出生在唐朝,你是不是也出生在唐朝?要是婆出生在唐朝,那应该认识李白才对,他的诗写得那么好。”婆看出了我的失望,可还是继续摇摇头。我叹口气,放下书包,从书包里拿出语文书,把书递给婆,说:“婆,你看着书,我背《静夜思》给你听。”婆接过书,没有翻开,说:“俺不识字吆。”我急着表现自己,就说:“没事没事,不用看书,婆听我背就行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背着诗,看着婆满头的白发。婆没有看我,我顺着婆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的那棵大槐树正是枝叶茂盛时。风微微吹来,树叶微微晃动。

街门外,西南角,我家的大槐树高入云天。夏天,站在院子里,就能听到小鸟的鸣叫。那声音响亮而又婉转,不是燕子的呢呢喃喃,也不是麻雀的叽叽喳喳。我非常好奇,这到底是什么鸟,能唱出这么动听的歌?真想爬到大树上看个究竟,可大树太高了。突然我想到了什么,转身跑进里屋,用小手拍拍盘坐在炕上婆的腿,问:“婆,你听到小鸟的叫声了吗?”婆的耳朵特背,婆摇摇头,我又失望了,可还是不甘心,问:“婆,你天天看大槐树,看到一只好看的小鸟了吗?”婆又摇头。我提醒婆,看大槐树的时候,一定要看仔细了,说不定会看到一只漂亮的彩色小鸟。婆点点头,目光又越过窗户,向上,落在深绿色的树叶上。

大槐树下,是男孩子们的乐园。下了街门的台阶,便是一块长方形的空地。空地的南北东三个方向都有墙,是男孩子玩弹球的理想之处。在空地的正中央,用树枝划一个正方形的框框,在框框里各自放入杏核,然后在离框框一定的距离划一条横线,人蹲在横线外,用自己的玻璃球或是钢珠弹框框里的杏核,杏核被弹出框框了,就属于弹球的人。

大槐树下,也是女孩子们的乐园。好的地角被男孩子们霸占了,我们就在离街门稍远一点的地方玩。女孩子的玩法很多,跳绳、踢毽子、跳方格、拾马古(音)……我无论玩什么,都是输。在人多的时候,我便站在旁边看热闹,看小伙伴小手翻飞或双脚蹦蹦跳跳。人再多了,我就和几个女伴一起围坐在大槐树下,看大妈婶子们绣麻布花。大妈婶子们边绣花边谈天说地,嗓门高音喇叭一样高,说到开心处,都开怀大笑。风吹过,抖落了大槐树的花朵。奶白色的花朵,像不规则的小星星,纷纷扬扬落在我们的发辫上、石堆上、泥土上。我小心翼翼地从一块大石堆上捡起一些花朵,扔给小伙伴一句“俺回家了”,便急匆匆跑进里屋,伸开小手,踮起脚,把手高高地伸到婆的鼻子下方,说:“婆,你闻一闻,是不是很香啊?”盘坐在炕上的婆,微微低下头,说:“还真香。”我把槐树花放在婆的手心,从书包拿出语文书,把槐树花放进书里。合上书,我说:“婆,书一会儿就香了,书里面的李白也能闻得到。”婆微微点头。再看婆的目光,从我的脸上又移到了窗外的大槐树上。风有些大,枝叶跟着大风摇摆起来。

一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小伙伴迎面对我说:“陈颖,快去看看你家的大槐树,又被人砍了。”我撒腿就跑。气喘吁吁地站在大槐树下,仰头看到一大片树皮又被人用锋利的镰刀剥了去,白色的树干裸露在凉风里。我用小手摸摸树干,感觉到了大树的疼痛。进了屋,瞧见婆正在把又白又长的裹脚布往腿上缠。“婆,又有人砍咱家的大槐树了。”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去看看。”婆准备下炕。“婆,别去看了,看了只会难过。”我忍不住,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好,我不去看,你也别哭。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砍咱家树的。那些树皮,是拿回家治病救人的。”婆的声音里透着慈祥和严厉。我用袄袖擦了擦泪。听大人说过,用我家百年老树的树皮煮水喝,可以治疗疑难杂症。

冬天如期而至,我异常怕冷,就窝在家里,陪着婆坐在炕上。婆依然望着窗外。“天冷了,树叶都掉光了。”婆喊着我的乳名问我:“你二爹和小姑来信没有?”我摇摇头,“要是二爹和小姑来信了,俺爸一定会拿回家。”我也望向窗外,大槐树的叶子都被大风吹落了,光秃秃的树枝在等春天。我开始替婆着急,盼着书信早早地来。

光阴流转,草木枯荣,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年迈的婆望着窗外的大槐树,心里是在挂念着远在他乡工作生活的儿女们。我曾以为大槐树会一直在,婆也不会离开我,可是,我错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大槐树十多年前不存在了,而婆离开我的时间更早。只有风,可以自由来去。从远久之前吹来的风,常常吹疼了眼睛吹疼了心。想念一棵树,更想念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