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3月04日
康勤修
我父亲是一个平凡的庄稼人,却有过一段不凡的经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曾经当过生产大队的小队长,而且一干就是多年。
在我的书柜抽屉里,珍藏着父亲留下的一枚印章,这枚印章是父亲当年当小队长时使用的。父亲的这枚私人印章,是用藏青色牯牛角雕刻成的,呈长方形,长约5厘米,高和宽各为1厘米。父亲的印章,古朴大气,字体圆润,做工精良,至于印章是何人所刻,何年代所制,已无从知晓了。
一个平民百姓,刻一方印章干什么?小时候我常常这样想,对印章充满了好奇,于是,我时常趁着父亲干农活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从抽屉里拿出父亲的印章,尽情把玩一番。
有时候我还恶作剧,从墨水瓶子里倒出一些墨水,放在碟子里,学着大人的样子,拿着父亲的这枚印章,蘸着墨水在家里的墙壁上、年画上以及我的课本上、作业本的封页上,不停地盖着印章。
终于有一天,事情露出了马脚。那一年进了腊月,天气格外冷,天上飘着小雪花,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刚好没过鞋底的样子。一天,父亲哈着手,急匆匆地从外面回到家里,院子里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后面还跟着小队会计,怀里抱着一摞子账本。母亲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端茶递水,招呼着小队会计坐下。
这时,身为小队长的父亲,习惯性地从桌子的抽屉里面拿出他的印章来,往红红的印台上用力地一摁,然后一页一页往账本子上盖起章来。
“不好了队长,你看看,怎么刚才你的印章,盖出的字是黑色的,这不符合规定啊!这本账要重新做,明天还要上报哩,你说急人不急人?看来今天白忙活了,晚上加班吧。”小队会计说着话,抱起账本气哼哼地走了。
听到小队会计的抱怨,我吓得直哆嗦,知道自己闯了祸,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印象中,这是父亲最着急的一次。
我想在大人送小队会计走的当口,趁机溜出去。“小子你给我站住,老实说是不是你动了我的印章,看我不打死你!”父亲严厉地数落着我,高高举起手,看着瑟瑟发抖的我,最终又轻轻地放了下来。他气得跺脚骂娘,叹着气。
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动过父亲的那枚印章。
那时,我当小队长的父亲,虽然只是个芝麻大小的官,但却掌管着全队男女老少百十号人的吃喝拉撒,在公与私的权衡上,父亲从来都是“一是一、二是二”,清清楚楚从来不占集体一丝一毫的便宜。
父亲当小队长那阵子,他的口头禅是“贼是贼,姚达是姚达(音)!”那时候,我似懂非懂,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为人处事只要光明磊落,心地纯洁,身正不怕影子斜。父亲的这一人生信条,无形中也深深地影响了我。父亲常说:“一人难称百人心,我是一队之长,要想一碗水端平,个人就要甘愿吃亏,这样才不至于让人说闲话,戳脊梁骨。”
父亲说到做到。每一年村里下来了救济粮、返销粮,上面拨下来了粮票、油票、布票和煤票等等,父亲总是优先分配给队上的五保户、困难户和军属等缺劳力家庭,其次再分配给队上的社员家庭,最后才想到自己。每年春种夏收、秋收冬藏,尤其是“三夏”大忙季节,父亲带着队上的社员们及时收割地里成熟的庄稼,确保颗粒归仓。他带头抢收抢种,而且这些农活,他样样在行,样样干在前,是个“老把式”。母亲作为小队干部家属也要带头下地劳动,支持父亲的工作。
有一年冬天,队里的一头老黄牛生病了。父亲几次派饲养员牵着这头老黄牛到兽医站治疗,总是不见效果,这头牛一天天消瘦下去,不能下地干活了。
“队长,咱总不能眼看着这头黄腱病死吧,我们上报大队和公社批准,宰了它,分给社员吃肉吧。”在队务会上,副队长和保管等人提议。那一天,父亲用他那颤抖的手,匆忙签了字,然后盖了章。
接着,父亲满含热泪跑出了队部,他来到牛棚里,亲手给老黄牛提来一桶豆饼水,又从草料场里抱来一捆老黄牛最爱吃的果子秧(晒干的花生秧),对着老黄牛自言自语地说:“黄腱,快吃吧喝吧老伙计!这些年,你可是为队上出大力流大汗了,实在对不住啊!”老黄牛似乎明白了父亲的来意,一口豆饼水没有喝,一口草料也没有吃,它不住地眨巴着眼睛,看着主人,眼里流着泪水。
有一年,春节快到了,一个留着分头的男人,提着一块猪肉,约莫四五斤的样子,跑到我们家里。来人央求我父亲说:“姐夫你是小队长,明天求你别签字盖章,别让上边辞了我。”父亲对那人说:“我说他二姨夫,有事明天到队上说,这事儿我一个人定不了!”见父亲不通融,不给面子,那人提着那块猪肉,扭头悻悻地走了。
原来,这男人是小队上的社员,被推荐到县上干“亦工亦农”,农闲时去副食品厂工作,农忙时回队里务农,年底一家人在队里吃平均粮。这是一份人人想干的美差,可谁知,此人爱占小便宜,在副食品厂干活时,手脚不干净,经常偷拿厂里的酱、咸菜疙瘩等,后来被发现,副食品厂坚决要辞退他。此前,我父亲曾多次找到他,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平时注意点,别贪小便宜吃大亏。只是每一次他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过后依然我行我素。
第二天队务会之后,父亲按照大队的处理意见,代表生产队签字盖了章,从此与这人结下了梁子。
这一年大年三十的早晨,父亲早早起来,挑着水桶去挑水,结果遭人报复。父亲头上戴的一顶新帽子,被打掉落在了水井里,头也被那人用扁担打破了,鲜血流到了脸颊上,身上穿的一件新棉袄,也被那人给撕破了。记忆中,这是父亲使用印章后,最上火的一次。
如今父亲的这枚印章,时时鞭策着我,让我做一个像父亲那样清白正直的人。